他回身过来看她,目光清寒面色如常,再开口时的口吻陌生得很,那是一种疏离得贴近恭谨的语气,朝她沉声道:“殿下有何示下?”
殿下……殿下,这可真是一个讽刺的称谓。
常年处于弱势的人,一时半会儿没能习惯这样的礼遇。阿九一愣,目光扫过他的唇,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张俏生生的脸蛋儿居然憋了个通红,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挤出一句话,声若蚊蚋:“我有些害怕……”
谢景臣的眼底掠过一抹诧异,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这倒是出乎人意料,他勾起个寡淡的笑容,挥手打发了一旁的内监,接过油伞信步过去替她撑伞,垂眸细细起来。
她身上穿的是百褶如意裙,妃色的衣裙恰到好处,衬得她肤光胜雪面如桃花。娇俏的姑娘,气质恬静而淡雅,立在雨中像是一幅画。尖尖的瓜子脸,五官是艳丽的,妩媚的,碧莹莹的一双妙目,明媚无双,足以满足所有人对一国公主的想象。
他眼尾的笑纹像细雨中的风絮,一面印着她朝前走一面道,“没什么可怕的。殿下,您原本就是属于这个地方的贵人,紫禁城是您的家,曾经流落在外受的苦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您便是这座禁宫里的主子。”
他的声音端凝似琉璃,字里行间都是轻柔缱绻,一字一句,像是能蛊惑人心。
主子……这可真是一个诱惑人的说法。十五年都在为活下去拼命的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顶替真正的金枝玉叶,成为当今天子的女儿。
阿九侧过头觑他,微微仰起脖子。颀长的身量带来一股难以忽视的压迫,他的侧脸精致得完美无瑕,然而正是因为太完美,所以显得缥缈不真。
她半眯起眼,隔着风雨交加定定看他,声音压得极低,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量道:“成为帝姬之后呢?大人要我做什么?”
谢景臣垂眸,这一笑带尽疏风朗月的意态,“殿下放心,宫中自有人会接应。不过,眼下还是还是好好记住臣的话,演一出好戏给您的皇父同母妃看吧,欣和帝姬。”
他牵袖一比,颇有几分谦谦君子的意味,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来两人已经穿过了交泰殿,坤宁宫劈头盖脸砸进眼中。
坤宁宫是大凉历代的皇后正宫,坐北面南,正面开间有九,两侧各一小间,与交泰殿、乾清宫坐落于同一高台,铜龟仙鹤昂昂而立,设日晷,两层梁檐,庑殿顶,上覆琉璃瓦,金光流丽。
起风了,漫天的点子成了斜飘雨,水珠从伞下飞进来,打在面颊上,冰凉得教人发冷。阿九自顾自地出神,仿佛未有所觉,忽然眼前一黯,是身旁的人将伞沿往下略略一压,遮挡去了眼前的风和雨。
转头看他,映入眼中的只有一张侧脸,细雨纷飞中勾勒出江南三月的况味。阿九的目光落在那线条和缓的鼻梁上,往上一滑瞧见他的眼,尾梢处略微地扬起,半掩的眼睫浓密似夜,平日里的凌厉在这一刻似乎荡然无存,那双眸子是柔和的,甚至有些温暖。
她看了几眼觉得有些不妥,复将视线一转,望向了别处,心头隐隐盘算起起来。流落宫外十五年的帝姬,重返皇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可谢景臣既然敢走这步棋,必然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他在边上,多的心自然不用她来操,照着他交代的东西一五一十地说,那样一个生动活灵的故事,哀婉处动人心肠,只要声情并茂将戏做足,要人相信不少件难事。
阿九思忖着,一面回忆一面念念有词,一个走神儿,再抬头便已经到了东庑墙的宫门前。门口处有立侍的宫人,均静默,深埋着头大气不闻,听见脚步声传来,视线一转瞥见江牙海水一角,甚至不消抬眼便跪了下去,口里诺诺道:“丞相千岁。”
谢景臣淡淡一声嗯,让一众宫人平身。是时门内又迎出来一个内官,阿九打量一眼,见那人身上是太监打扮,圆帽下露出的两鬓已经花白,臂上横拂子,眉目间投精光,看样子是这坤宁宫里有些头脸的。
果不其然,那内官上前,并不如方才那群宫人一样给谢景臣跪拜,只是堆起满面的笑容来朝他揖手,隔着几步远恭声道:“奴才给相爷请安。”
谢景臣唇角挑起笑,“苏公公不必多礼。”眼皮子略抬,又问:“万岁爷到了?”
苏长贵笑眯眯地呵腰说是,口里说:“皇上和两位娘娘都在里头呢,”苏公公说着一顿,眼风儿极快地从阿九身上扫过去,心头大感诧异,然而不敢表露,只伸手一比恭敬道:“大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