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把头埋得低低的,好像不看着他们哭,自己就不难过一样。
这个一直以来都硝烟不断的家,终于在这一刻空前地团结了起来,可团结的只是这几个人,又有什么用呢?古人说,兄弟齐心,协力断金,可断金之力,对上那巨大的、看不见的命运的轮子,也只能是螳臂当车。
梁老太太再也没能醒过来——在那年冬天,她闭上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活着的时候,像根绷紧的弦,像个随时准备爆炸的炮弹,可最终的一天来了,又那么出奇的平静,连一点动静也没弄出来,就这么变成哑炮了。
实在是个叫人欲哭无泪的结局。
接着是清理老太太的东西,买寿衣,糊纸人,办丧事。
这年的春天特别的冷,好像这个城市遭到了和玉门关一样的待遇,春风忘了来,凛冽而干涩的风吹在人的脸上,卷起那厚重森冷的哀乐,一直到灰白的天空里。
梁雪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强迫症一样地把她奶奶的照片擦了一遍又一遍,她心里茫然得很——这个家,没了奶奶,还剩下什么呢?一个未成年的、还在读书的小姑娘,一个身体残疾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哑巴爸爸。
梁肃妈走过来,看了看这她,一咬牙,从兜里掏出一打人民币,不由分说地塞给梁雪,梁雪抬起头,张张嘴,梁肃他妈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简直咬牙切齿地说:“以后没钱,就跟大伯母说吧,多了我也没有……”
她好像觉着自己这后半句话说得有点不对,就讪讪地住了口,尴尬地站在一边,梁雪伸出手,抱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梁肃妈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半天,才把手抬起来,试探似的放在梁雪的头发上。
另一边,梁肃拿着一个存折偷偷塞给他那哑巴叔叔,哑巴睁大了眼睛,连比划再摇手地不要,再怎么困难,梁肃在他眼里,也还是个孩子而已。
梁肃把存折压在桌子上,坐在一边的旧沙发上,弓着腰,双手交握,横在膝盖上,想了半天,说:“二叔,我有钱……”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哑巴又开始比比划划地摇头,梁肃就轻轻地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二叔啊,你别倔啦,你那丫头是个什么样的种儿,你还不知道么?奶奶没了,你一个月那一壶醋钱的低保,够干什么的?你信不信她明天就敢上学校里偷偷把学退了,跑出去打工?”
哑巴不言声了,眼睛眨巴眨巴的,嘴角往下撇着,心里想着,连自己的姑娘都照顾不了,那还算个男人么?也配让人家叫声爸爸么?
他看着自己的身体,觉得又可笑又可怜,但凡有一点办法,他想着,但凡有一点办法……
梁肃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我妈那人吧,抠抠唆唆了一辈子,叫她出钱,就跟割她的心肝肉一样,再说她跟我爸能力也有限,家底在这摆着,太多也拿不出来……”
哑巴“啊啊”地打断了他,做了个读书的手势,梁肃就说:“行了,叔,我才多大年纪的人?你们小时候又是自然灾害,又是上山下乡的,什么苦都受过,我干过啥……嗯,除了打架斗殴不学好。”
他自嘲地一笑,搓了搓手,把手伸进怀里,发现烟早抽完了,一直没舍得买,觉得有点犯瘾,就舔了舔嘴唇,接着说:“你说再不让我干点什么,将来那不是养出个大少爷来么?”
哑巴不出声了——这个年代,大多数的孩子都是公主着少爷着,怎么咱们家的,就不行呢?
梁肃叫他那忧伤的眼神看得心理压力挺大,就站起来,小声说:“叔你别着急,还有我呢……哦,对了,梁雪要问,你就说钱是我爸妈给的,别说是我给的,她嫌我跟她一个辈份,肯定不愿意。”
然后他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回头再次嘱咐他:“千万别说啊!”
他撂下门帘出去,哑巴就无声地掉起了眼泪来。
相对来说,柳蓉的日子比起水深火热来的梁家,可要平静太多了,随着姗姗来迟的东风和春色,高考的气味也开始浓重起来,楼上高三的学生们开始习惯匆匆来去,一个个面色凝重,脸上带着睡不醒的黑眼圈,随处能听见压低了声音的“模拟考”“排名”等等字眼。
一中是免会考学校,文科的课程只有一个是那么个意思的结业考试,文科老师们就不再雨露均沾,基本上不怎么在理科班浪费时间了,期中期末考试开始按着高考的题型来,各门功课都已经到了高三的进度——为了留出将近一年的时间准备高考。
常露韵永远上升的神话终于走到了尽头,上一年度的期末考试,她的名次第一次往后落了两名,月考前进了一名,这次期中考试又落了回去,就卡在了十几名那里,不肯再往前走——这个名次是相当尴尬的,如果她一直卡在这里,将意味着她会和好大学无缘,普通一点的大学吧,去了又觉着亏,就这么不上不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