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坏掉的洗手间当然也未能幸免,虽然满地的积水让它成为最后的选择,但当恐慌发生时,没人会挑挑拣拣。随着局势的变化,几小时内它挤进过许多旅客,有人在他们旁边的厕格里抽烟——这很正常,上厕所——这有些尴尬,确实如傅展所说,相当的味儿,很多人用不同的语言在水池边大声交流,俄罗斯人最镇定,德语和法语听起来像是在吵架,还有外头时不时响彻的土耳其国歌。最挤的时候这里反而没人说话,充满了齐心协力,使劲发出的吆喝声——旅客努力顶着门板,不让暴徒进来,但随后宣告失败,人们被呼喝着赶到楼下去,当地人嚷着嘈杂的土耳其语,把洗手间巡视了一圈,确保每个厕格都没人逗留。这期间还发生了不少小规模的勒索案件,还有俄罗斯人瓮声瓮气的质问,与肢体碰撞声。
人是赶不光的,这一波刚离去不久,一对情侣再度造访,在两个厕格之外低声呻吟,他们说的不是英语,只有名字能依稀听清,不过情绪颇富感染力。女人叫起来带着颤,和外面的枪声节奏居然很像,蹦蹦蹦蹦蹦,啊啊啊啊啊——
李竺就和傅展这样默默地坐在设备间里,不说话,腿盘得和东北大炕似的,眼睛间或一轮,对视一下又撇开:土耳其人来了又走,把厕格都查遍了,居然谁也没对设备间起什么猜疑。
傅展说得对,陷在外面的人群里,就会被情绪裹挟着慌乱,即使明知无益也会跟着乱扑,跳出来藏在设备间里,反而越来越淡定,心就像是和身体分开,全抽离出来,枪声最近的时候仿佛就在十米开外,但从尖叫声来判断,并没有人见血:这确实应该只是政变,中间手机信号曾短暂恢复,他们抓住宝贵的窗口期查过了新闻。
门关着,保险起见他们谁也没说话,手机电量需要节省,李竺无聊得想打哈欠,门外的动静不再让她心跳,她偷眼打量傅展:很奇怪,这男人有一种气质,让他总和周围的环境显得很协调,不像是秦巍那么出众——他完全是秦巍的反面,就这么说,秦巍穿着背心裤衩坐在胡同口的下马石,一样能吸引所有路人的注意,而傅展即使是西装革履坐在秦巍身边,也一样会让人觉得很自然。
就像现在,他穿着定制西服,卷起袖子坐在杂物桶上,居然仿佛也没什么不对,半眯着眼,头一点一点的,好像在打盹,墙外的世界怎么万花筒一样的乱转,他也都一点也不受影响,还是这么平平淡淡——傅展其实不帅,他的长相和气质一样,只能说是非常自然,但某些时刻,你也不能不承认,他确实很有魅力。
李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赶紧埋到坑里填点土,她想问问傅展,等枪声不再响,手机信号再度恢复以后,是不是应该加入大部队——别的不说,隔壁厕格绝对是个老毛子,他用过以后实在有点味儿……
一声熟悉的闷响,洗手间大门又被打开了,她无声地叹口气,把目光移到脚尖——得,啥也别说了,等着吧,估计这又是一波了。
从脚步声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单身旅客,进了门以后他没说话,而是来回不断的踱步,激起阵阵水花——有意思的是,前后进来的数百人里,有很多都过来推摇设备间的门锁,但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去关那个完好无损的水龙头,现在洗手间已堪称水乡泽国,这也让所有人都待不了太久,所有人的动静都无所遁形——李竺想,这是不是也是傅展一开始弄堵那个洗手池的用意?
她瞥了傅展一眼,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双眼,留心着门外的动静:这个来回踱步的焦虑男人竟比枪声更吸引他的注意。而他一专注,她的心也跟着提起来,不知不觉间收窄了呼吸。
‘有什么问题?’她用手机打字问他。
‘他在等人’,傅展简单地回。
怎么猜到的?他没解释,李竺想想,应该是从步伐——躲藏进来的旅客不会踱步,只会在门边徘徊观望,从水花判断,这男人在水池边来回走动,动作也很大……他甚至还逐个检查了厕格,还疑心地推了推设备间的门。很有自信,并不怎么惊慌,踱步并不是犹豫的表示,而是不耐,他的确应该是在等人。
他们的判断是对的,外面的男人并不是旅客,又有人哼着国歌走过,过来查看了一番,他用娴熟的土耳其语轻松地打发走了对方,也许他手里也摇着小旗,过不多久,第二个人走进洗手间,合上了门。他们开始长时间低声又急促的交谈,李竺侧耳聆听,参杂着泊泊的水声,她真辨别不出这是什么语言,法语,德语?二者混杂?无论如何,那不是土耳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