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迹干净笔挺,来自十六岁的莱姆斯·莫罗。
莱姆斯抱着厚厚的信件,跪坐在狭小的房间中央,泪水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吧嗒”声。他想起那朵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玫瑰,在警报响彻全城的日子里,他们在防空洞的黑暗中拥抱,中间只有彼此温暖的体温。那时他们交谈,争吵,面对面微笑,仿佛从来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莱姆斯一封封看着,打开又合上,整齐地摆好,然后又是另一摞。这一摞信件的日期更为连续,落款无一例外,都是凯瑟琳·布莱克。他拆开一封一九四六年的信,看见她以熟悉的口吻写道:“莱姆,我不知道你是否也像我一样思念得发狂了就坐下来写信,我希望能看见你,再次听到你的声音,哪怕只是叫一声我的名字。你知道吗?当我蜷缩着卧在战地医院狭小的床上时,哪怕极为遥远的炮火声都会让我紧张难眠,每天我都会在一个又一个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中辨认你的脸,那可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现在我依然见不到你,却不必再担忧你的生命安全,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安慰……”
又一封,是放在中间的,写于一九六七年:“莱姆,戈德里克山谷又下了一场雨,米勒娃昨天去世了,你还记得她吗?我们的历史老师,总是喜欢将发髻梳得高高的,调侃我为什么在一群英国小伙子中找了一个法国情人。葬礼很隆重,可我仍然十分悲伤,她是我在这个地方的最后一个旧友,失去她的感觉令我无助,就像当年在驶离敦刻尔克的船上,甲板摇摇晃晃,我就在那里看着前方无边的黑暗和船头浑浊的白浪,庞大的船体宛如巨兽,在漆黑的海面上蹒跚前行。我只能紧紧抓住摇晃的船舷,耳边不时传来叫喊声和喇叭声,却没有你的声音。当时左前方有艘小型驱逐舰被炮弹击中了,溅起的浪花浇得我浑身湿透,有人心有余悸地为那些丧生的人们祈祷,我尝试在拥挤的船舱里唱歌,来安慰害怕的人们,可我本身的恐惧并不比他们少。如果你能在我的身边该多好!我总是无法下定决心把信寄出去,但我会的……”
她最终也没有寄出她的信,远在伦敦的他也一样,他们永远无法放弃现有的孤独以及孤独所带来的安全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份已经面目全非的爱情,和几乎是陌生人的对方,于是只能一封接一封地写着信,然后将这些强烈的情感装进信封,永久地锁进箱子里。他知道。
莱姆斯又拿出一封,是一九九三年的信,字体已变了很多,口气有种老人特有的倦怠和平静:“莱,我在数着死亡的日子,我知道它就要到来。我的大半辈子都用来等你,在狱中我看到你送我的百合花,那时我以为你会对我求婚,你答应过我的,可后来我想,我或许无法说愿意。后来我总是在不断地问自己,是什么让我们对彼此望而却步?也许是我那该死的高傲,我不能忍受这样的结局,以及这样的你和我自己。我想你的理由也是一样的,莱,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当我回顾我的人生时,总是无法绕过那个姑娘的笑脸,她好年轻啊,我想让她拥有我也许永远不能拥有的未来,可是却亲手把它断送在我的错信之下。当我自己也成为一名教师之后,我更理解了你的心情,可惜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也许在死前我们依然不能相见,不过那样最好……”
他慢慢地将那封信叠起,哆嗦着拿起那摞信的最后一封。这一次没有长长的倾诉和感慨,信纸上只有一句极其简单的话:
“莱,我要说的是,如果还能回到五十年前,请你再也不要离开。”
莱姆斯久久注视着这句话,捏着信纸,颓然倒在地上,无法自抑地失声痛哭。他蜷缩在小屋中央,哭得撕心裂肺,孱弱的身体剧烈抖动着,嚎啕的悲音充满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要将五十年里没流的眼泪都流尽了才肯停止。经年累月的灰尘和荒草顺着地板的缝隙疯狂生长,所有被忽略的岁月痕迹这一刻才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五十年的旦夕更替透过他的泪水,让无数个凯瑟琳的身影模糊起来,他被时间的茧紧紧束缚,徒劳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恋人的幻影,却只握到空空的光线。
半个多世纪的守望从此无处寄托,故乡永不再有回音。
莱姆斯从小屋中走出的时候,大雨初停,地平线上遥远的黄昏泛着微红,他站在河畔的草地上,专注地凝视着风中的原野,黑呢大衣一直扣到领口,显得越发苍白。
“那么,再见了。”
老人深邃的目光投向天空尽处的夕阳,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白发苍苍的牧师经过教堂墓地的时候,新立的坟前正静静躺着一朵盛开的红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