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陆景明垂眼看着杯中的牛奶说。
这个夜晚,陆景明躺在跟酒店一样柔软的床上,睡得却并不太安稳。
其实他前一晚没有睡觉,按理说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却每每闭眼就开始做梦。
梦里他还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坐在秋千上摇晃着双腿,一勺接一勺地挖冰激凌吃。
他在等妈妈来接他。
阮虹樱那时候工作很忙,一个人打一份正职、两份兼职,幼儿园放假的时候,她就把陆景明一个人寄养在公园里,拜托街坊老太太帮忙看一看。
可人家老太太光顾着打牌,也不是时时都在他旁边看着。
于是当陆景明远远看见妈妈来,他激动得手舞足蹈,竟然直接从秋千上倒栽葱似的摔了下去。
那时是夏天,他穿着短裤,沙石地瞬间将膝盖和手掌都磕破了,冰激凌也滚走了。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高的秋千你都敢上去!”阮虹樱气急败坏将他拎起来,“好了吧!流血了吧!”
陆景明紧紧皱着眉,痛得眼泪都在大眼睛里打转了,就是攥着拳头不肯哭,只说:“雪糕没了。”
“雪糕没了不就没了吗,谁让你不小心。”阮虹樱听了又气又无奈,“给你的零花钱花完了吗?”
“还没有。”陆景明掏口袋,眨眼的时候每根眼睫毛上都沾上了泪水,他把钱叠得整整齐齐,就像公园里的老太太一样,用个红色塑料袋装好那是他的钱包。
“那就再去买。”阮虹樱说,“别哭了,丑得要死。”
陆景明赶紧下意识闭上眼,但他还是忍不住朝自己的妈妈伸出了手臂。
膝盖疼,想要抱,他正是做这种事的年纪。
“唉”阮虹樱只能将他抱起来,放在肩上,而陆景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做什么呀小景,哭得就好像人要卖了你似的。”阮虹樱抱着他离开公园,无可奈何地拍着小孩的背,“我们去买雪糕,你愿不愿意分一口给妈妈吃啊?”
陆景明挂在她肩上,哭得气直喘:“愿……愿意!长大……赚钱钱、全部……给妈妈……”
“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啊。”阮虹樱道。
除了这个梦,陆景明还做了许多小时候的梦,每一个梦都几乎有阮虹樱登场,他清楚记得等待的漫长与无聊、记得等来阮虹樱回家的兴奋、记得等不回的失落。
阮虹樱每回交男朋友,陆景明都得将喝得醉醺醺的阮虹樱拉起来拉钩:妈妈,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不可以丢下我,我可以跟你去任何地方的,我会很乖的,我长大会赚很多钱的,别不要我。
他幼小的心脏在无数次承诺中惊颤着跳动,反复在短暂的安定、与持续的不安中徘徊。
阮虹樱的肚子越来越大,刀子将陆景明白皙的手臂划得全是血,一个刚满十一岁的孩子,用尽了所有慌不择路的方式,最终都没留住一个曾经抱过他的人。
于是在跨年夜的晚上,在所有人庆祝新年即将来临的日子,他被送往福利院,漂亮的女人小心翼翼捧着大肚子,头也不回地上了轿车。
只有他狼狈地流得满脸是泪,惊慌失措地喊她,让她“不要走”,在被欺骗了无数次以后,还抱着不愿熄灭的希冀一直等待。
“小陆、小陆。”一个不是很熟悉的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喊他。
而陆景明置身梦魇,像在逐渐沉没的船上挣扎,在被一只温暖的手抓住,摇晃了许久以后,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陆景明看见时妈蹲跪在他床边,脸上满是担忧的表情。
时熠出去小区外边超市采购了,陆景明在这之前一直在睡,时熠提醒过自己的父母,陆景明昨天遇到了难过的事,尽量让他多睡会儿。
但眼看着就快到中午,时妈想喊陆景明起来吃点儿东西,别空腹太久,没想到敲了两下门,就听见这孩子在梦里喊“不要”。
“没事吧?是不是做了可怕的梦?”时妈手伸向他的额头,试了试有没有发烧,“没事的,梦都是假的……哎,你的眼睛是绿色的诶,好漂亮的眼睛啊,就像绿宝石一样。”
而绿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里,却忽然积蓄出了晶亮的液体,在不知不觉中顺着脸颊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