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二年春天,这是季临泽去世的第五年。
向蔷浑然不觉,直到年初一个合作谈成,对方说三个月之后打款。
她打开银/行账号查看余额,她突然意识到她终于要兑现她的承诺了。
她终于不用再这样辗转奔波,不用再梦境连连。
一切能有尽头的感觉真好。
四月,她从泰国回来,在公交车上收到款项。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露出会心的笑。
甚至就连外面的雨她都觉得是如此赏心悦目。
她迫不及待地立刻和季临泽说了这个消息。
他不会回复。
她知道。
不过没关系,这些年,她想说的话,心中的疑惑痛苦,她很快可以当面问他。
在人声嘈杂的公车上,她想,等见到他,她一定要像以前一样,飞奔跑过去撞进他怀里。
她要紧紧抱住他。
之后,之后,嗯……她一定要对他凶一点。
总之,他们一定会和从前一样,吵几句,又很快靠在一起。
她的心情逐渐高涨起来,但公车到站见到周慧的那一瞬,她再一次平静了下来,一瞬间回到了五年前初始的时候。
家里的东西坏了很多,却没人和她说。
他们仿佛跟不上这个时代。
他们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在顺着她走。
隔壁那家的女人又开始吵了。
她拎着菜刀过去,说了几句吓唬人的话。
但周慧在一味忍让退缩。
向蔷难以描述当时的心情。
她第一次产生了动摇的想法。
但她还是说了自己的决定。
她深深望着周慧的背影说:“妈,我这次回来就是打算给你们换房子的。”
话落的一瞬间,屋子静了,只剩厨房里烧开水的冒泡声。
屋外的雨变大了,天沉得让人窒息。
眼前的周慧停了脚步。
好一会,她才回过神,双手莫名其妙抖着,为了掩饰这种颤抖,周慧撩起围裙擦手,快步走进厨房里继续忙活。
顺着饭菜烟火气,周慧拔高声音笑着说:“你乱说什么呢,换什么房子,这里挺好的。你爸这几年身体不好,赚得不如以前多,但是我们还是存了近百万,这个房子的贷款也还清了,接着就准备养老了。你以后也不和我们住的,不在这上面浪费钱。”
她说这些话时留给向蔷的还是背影。
向蔷站在客厅里望着她没有接话。
周慧今天穿的是藏青色的长袖贴身薄毛衣,配着一条简单的黑色长裤。
好像周慧有很多条这种相似的裤子。
向蔷记得,小学时有一回,老师让他们回去帮父母做家务然后写感受。
她回去思考了很久,看着哪儿哪儿都整洁如新的家不知道从何下手,直到看见阳台上晾着的衣服。
那是她第一次帮妈妈收衣服,笨手笨脚地叠好。
那时候,妈妈的裤子比她人还高。
所以她不喜欢叠裤子,还是漂亮的衣服叠起来比较舒适。
漂亮。
是啊,她的母亲从前是多么漂亮。
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在心底默认周慧只有三十多岁,买衣服应该买鲜艳时髦的。
哪怕这几年周慧网上购物,问她这衣服好不好看时,她总觉得她选的过于老气。
周慧说她年纪大了,就适合这种。
她不以为然。
今天一看。
好像,她真的老了。
她的黑发间也掺了白发,眼角的鱼尾纹深得抹不平。
而且她很瘦,小时候只觉得这样的妈妈高大有安全感,现在个头比她高了再去看她,只觉得这样的妈妈是如此弱不禁风。
她这几年没有和季临泽的父母联系过。
起初一年,她还知道他们的近况,那会儿,她病得严重,他们也会过来看看她,当她决定出去旅游摄影后,他们就再也没来过了。
再后来,他们换了联系方式,留下那套老房子后搬去了其他地方。
最开始的一年,姜怀明私下和他们说起林如梅的平常,心疼得不行。
她这一生,先后送走了两个重要的人,孩子更是一个母亲的命脉,她日日哭日日睡不着,人浑浑噩噩的,有时候都不清醒。
如果她走了,她的父母也会像小林阿姨那样吗?
向蔷没有再往下想,她回了自己房间。
她靠着门板,慢慢闭上了眼睛。
像曾经深夜里的忏悔,她默念着对不起。
而那头的周慧听到房门关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彼时大门那边正好传来动静,是她的丈夫回来了。
向父知道今天向蔷要回来,赶紧忙完就回来了。
一开门笑着就说:“蔷蔷?蔷蔷?爸爸回来了!爸爸给你带了巧克力牛奶!”
周慧咽下酸涩,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勉强收住情绪。
她笑着回头指责丈夫,说:“蔷蔷刚回来,累了,去休息了,你别喊了。”
向父点点头,“那让我来看看你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我猜都是蔷蔷爱吃的,不过蔷蔷肯定最喜欢我买的牛奶!”
“是是是,女儿永远最喜欢你选的。”
本以为能很好的控制,但这句话刚说完,周慧突然痛哭起来。
她拼命抹眼睛,竭力克制,但这种痛从她的身上每一寸的皮肤里散发出来,把向父整懵了。
周慧连连摆手,说:“我没事……我没事……我……”
尾音尽头是压抑连绵不绝的哭声。
向父扶住她,“你到底……怎么了?”
周慧双手死死抓住他的双臂,艰难地问道:“如果、如果蔷蔷……如果……”
她从来没和丈夫提过这件事。
她有一次看向蔷一直在手机上给谁发消息,犹豫再三,在她洗澡时检查了她的手机。
她看到了向蔷给季临泽发的消息。
前面是女儿道不尽的痛楚,最后一句话是她的决定。
她失眠了半个多月,不敢说不敢问。
后来试图用一些小把戏让向蔷感受到他们对她的依赖。
现在也是。
向蔷常年漂泊在外,他们夫妻很是支持。只希望女儿游历山水后能渐渐从失去季临泽的痛苦走出来,也许她还会遇到一段新的感情。
向蔷不常回来,一年一只回来一次。
慢慢的,他们发现了规律。
她只在每年春天时回来,她会回来小住两个月,等到春末,她就又走了。
她每年回来话不多,会陪她看看电视,会陪父亲很慢的吃个饭。
他们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他们不曾提起过季临泽,她也从未主动说起过。
甚至,这五年,她从未去祭拜过季临泽。
临泽去世的第一年,她暗示过她,询问她要不要回趟乡下。
向蔷神色波澜不惊,她说:“我不会再回去了。”
她以为女儿在试图拯救自己,直到看到她给季临泽发的信息。
今年,向蔷很反常,她的话多了起来,她甚至不藏不掩的问她,如果她没了,他们是不是也能有自己的活法?
周慧来不及说出这件残酷的事情,但丈夫仿佛猜到了。
他比周慧预想的要平静,只是眼眶渐渐红了。
他抱住周慧,轻柔地安慰她。
他说:“蔷蔷很痛苦,我尊重她。”
话音落下,周慧站都站不稳,几乎要跪到地上,哽咽不断。
这顿晚饭吃的异常沉默。
向蔷重复说了一遍家里需要更换维修的地方,她还说她已经看好了房子,明天带他们看房付钱。
周慧不说话。
向父点头说好好好都听女儿的。
这次向蔷在家停留的时间和以往一样,四月,五月,从细雨朦胧到春暖花开,阳光越来越好了。
快到季临泽的忌日了。
从来没去祭拜过的向蔷这一天忽然说她想去看看他。
她说这话时,她和周慧正坐在沙发看电视。
她挑了自己最喜欢的电视剧——《大明宫词》。
故事的开头总是一眼万年,怦然心动。
她最喜欢看的也是前面几集。
周慧笑着问她:“那晚上想吃点什么?妈妈做好了等你回来。”
向蔷说:“不回来了,不用等我。”
周慧说好。
向蔷回房间收拾东西,周慧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