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吉祥囊也不是西域常吃的那种干粮,而是一种说法:取巴掌大的红布,里面可添金银糖果,甚至写上一句吉祥话,拿在手中,送到办喜事的人家。即便没收到请柬,主人家也会迎你进门吃席用茶。

若在往日,萧令璟根本不屑凑这种热闹。

但今日,不知怎地,他听着外面的鼓乐声,竟有些心动、有些犹豫。

酒馆老板是个人精,惯会察言观色,他看萧令璟一会儿,便蹲到柜台下翻找出一段红绸,他将那块布撕成两半,倒正好是两块巴掌大的帕子——

“喏,客人,你给的酒钱太多,这个就当我送你的,”老板笑着冲他挤挤眼,将其中一块红布塞到萧令璟掌心,道:“想去就去,您去了,我正好关店打烊,也上高鲁邦家凑一顿饭!”

萧令璟受他蛊惑,糊里糊涂就往红布里包了银子,跟着欢呼的人群挨挤到城主家里。

城主是个卷胡子小老头,人看着极和善,他女儿穿着深红色的宽摆婚裙,肩披银扣马甲,头上戴着薄纱和圆帽子,还有几个姑娘一起,都在一张大绒毯上随着鼓乐起舞。

高鲁邦家人见萧令璟是外邦人,又瞧他封的银子不少,便热情地将他迎进里间,还塞了他好大一把糖果子——熟花生、炒瓜子,桂圆、红枣、莲子糖。

萧令璟坐的是个单桌席,他一坐下,就有人给他送上了一坛子红封酒、端上了大盘的水果和点心,百响鞭炮放完,叶山城的迎亲队伍也到了:为首的小伙子披着新衣,头戴一顶八角帽,皮肤偏黑、黑发卷曲。

他恭恭敬敬将右手放在左胸,冲高鲁邦行了大礼。

然后旋转上前,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拉着新娘跳起了传统旋舞。

萧令璟远远看着,才发现新娘有着一双漂亮的绿眼睛,她身上的婚裙也有流苏,跳转起来,总让萧令璟想到夜宁——他的恩公姑娘若跳舞,纤细腰肢、白皙长腿,一定更美、更惊人。

他在军中,也见过不少兄弟成亲。

他们的媳妇儿大多是武威郡的穷姑娘,或者是战场上救回的孤女,那些女孩子质朴良善,跟着他们这群糙汉子东征西讨吃苦,也没抱怨一声。年纪大的几个嫂子,还总帮着照料军中出生的孩子。

从前的肃北军不是常设军,所以也没有固定征兵和兵囤。他们的军营就是家,家也就是军营。他爹他娘带着他,还有军里的各个小家,都汇到在一处,成为肃北的一个大家庭。

只是,他见兄弟们成亲,也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感慨。

萧令璟默默地看着,脑袋却总在想恩公姑娘:

——想她顶着一鼻子灰,委屈巴巴看火塘里炸开花的鱼。

——想她傻乎乎地守了一夜,给他换下一块一块的冷巾。

——想她策马弯弓,英姿飒爽地处理掉突厥骑兵。

——想她凶巴巴地瞪眼,满脸薄红地让他早些归家。

……

他眼睛是看得是高鲁邦家一对新人,脑海中却全是救他的姑娘:行动坐卧、嬉笑怒骂,皆是温情。

一曲毕,新人在高鲁邦的带领下挨桌敬酒。

萧令璟却忽然想到,他从前问过他娘的一个问题——他问他母亲,当年为何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一无所有的父亲北上武威郡。他娘听完微微一笑,说没什么特别原因,只在某个瞬间觉得:就是此君。

就是此君,非她不娶。

萧令璟心跳越来越快,脑海中绕成乱麻的思绪,终于被他理出了那根线头!

——他又为何,不能同恩公姑娘在一起?

——他又为何,不能向恩公姑娘求亲?!

她再是粟特遗民又如何?即便是粟特公主,他也是锦朝正五品的肃北将军,比他爹当年,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爹这样的泥腿子,都能娶得他娘,他又为何不能——试着向姑娘直抒胸臆?!

萧令璟只觉得自己胸膛一鼓一胀,砰砰响着都快从嘴中跳出来,他哗地一下站起,险些撞着过来敬酒的高鲁邦和他的女儿女婿。

三人被他这唐突的动作吓了一跳,高鲁邦皱皱眉,却还是礼貌问他,客人要去哪里。

萧令璟抱歉拱手,勾起嘴角道:“我追我媳妇儿去——”

高鲁邦和他身后的小伙子一愣,倒是姑娘一惊后,面纱上的绿眼睛弯了下来。

萧令璟匆匆告别,转身就走,没两步又被姑娘叫住,她将那红封酒塞到萧令璟手里,“客人带上这个,能添点儿喜气——”

她说着,还冲萧令璟俏皮地做出个鼓劲儿手势。

而那新郎官也跟着上前,小伙子有些内向,却也笑着对萧令璟道:“三日后,岳父家还有席,客人可以带尊夫人一起,来吃全羊席。”

他声音小,萧令璟一时没太听清。

新娘好笑地用手肘撞撞丈夫,大声重复一遍后,她又冲萧令璟笑:“他啊,这是盼您能成功追着媳妇儿呢——”

萧令璟笑,接过酒坛,再揖谢过他们。

那高鲁邦也凑上来塞给萧令璟一包糖果子,老人笑得和善:“这莲子糖是家夫人亲手熬的,甜得很,姑娘家喜欢——”

萧令璟眼眶微热,再三拜谢过主人家,才将红封酒和糖果子都包好系到背上,上马、朝绿洲方向疾驰而去——

……

而这边,夜宁一人窝在小屋,这一日过得多少有些无趣:

他在湖边走走停停,拾了不少木柴,还从水洼中捡到两片蓝色圆贝。两只小沙狐过来汲水,天空中飞过四回雁群、五次秃鹰。日头转西,他才远远看见一点模糊的黑影。

黑影的方向来自西北,逆着日光看不清身形。

夜宁有些奇怪,今晨萧令璟明明往东去,缘何回来的时候却在西边?

但他还是跳上一块石头,踮起脚尖、冲那人影挥了挥手。

结果,等到近前,夜宁却先听着一句——

“萨珊王子!”

夜宁的手一顿,脸色也变了数变:

——竟是数日未见的侍卫大哥!

大哥看上去很狼狈,头上身上都沾满沙土,衣衫上还有血,跑来一匹瘦马也不知打哪儿抢的,刚到绿洲边缘,就一个趔趄,脱力地跌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