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念头是不可以生的。
一生便如野草,漫天盖地。
“公子,夏秋多谢你。”
九霄山山腰,夏秋朝着眼前人一揖,再揖,最后一揖到底。
“往后公子若有驱策,夏秋万死不辞。”
锦公子从未见过冤孽妮子这般郑重的模样,反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他轻挠自己嘴角小痣,见夏秋始终不起,这才尴尬地假咳一声,道:“你有这份心便好。至于驱策,本公子都不能解决的事情,你能帮得上什么忙?若是本公子能解决的事情,又何须跨越千山万水地来找你?”
夏秋抬起头来,她蹙着眉,笑了一声:“也是。”
走了一年才与锦公子走到九霄山的夏秋看起来终于不再是个半大的女童。她身上洋溢着少女的青春,曲线也变得玲珑柔和。
“那,公子。”
她踏前一步,走上石步道去。一直到她走到比锦公子高的地方,她才回过头来,笑着说:“别了。”
锦公子亦是一笑。他“嗯”了一声,提步转身。
一人上山,一人下山。
夏秋没回头。她怕公子看见她眼里的泪水,发现她的不干不脆、口是心非。
锦公子也没回头。他不想冤孽妮子被他绊住手脚,更不愿冤孽妮子因为他而丢了这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性命。
——他这种杀人如麻的魔头,注定是没有好下场的。
锦公子清楚地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要死在他人刀下。他会像被他杀掉的每一个人那样,变成一滩毫无意义的烂肉。
那妮子虽是他命里冤孽,他却觉着她那般向善的人不应得到和他一样的下场。
去做与他这魔头毫无干系的清修道人,才是她该走的道路。
……
季度几经轮转,人世间却迟迟不变。
战乱不曾停歇,各国大王就好似那流水上的浮叶,载沉载浮,一转眼就不见了。
晋国灭掉了中山,终于与燕接壤。齐国吞掉了纪国、莱国,与越国之间只隔了一个莒国。秦王与楚王各自坐大,巴、蜀二国兵戎不断。
不过七载,杀人魔头锦公子的-名号已经鲜为人知。众人更多谈论的是坐大的晋、楚两国。
“这位郎君,我家老爷见你面善,特意令我出来寻你,说是想与你谈天说地呢。”
一健奴殷勤地握住青年樵夫的手,笑眯眯地对他道:“这山林贫瘠,郎君平素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吧?只要你嘴甜,好好说几句喜庆话儿让我家老爷高兴高兴,指不定我家老爷就会带你走的。”
一身麻衣的樵夫皱着眉,他想把手抽回来,却被那健奴把手腕握得生疼——那健奴身后还跟着另外三人。这三人可不像那为首的健奴那般面善,一看便知是打算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樵夫深深叹了口气。
他都躲这种深山老林来了,怎么还会有这种事呢?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可以在他这张脸面前维持理性的人么?
不,也不是没有。比如那冤孽妮子。那妮子就一次也没被他这张脸迷住过。
是他这张脸不符合那妮子的口味么?可是那妮子对着虎背熊腰、脸上一堆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也不见有什么反应呀?
还是说那妮子那时还小……她那时也不小了吧?都十四、五的姑娘了。
现在,她应当二十有一了吧?还是二十有二了呢?她应该过得还不错?嗯,应当是不错的。毕竟他在这种深山老林里都听到过她的传闻。
她现在叫秋夏子?噗……真不知她为何如此执着于“夏秋”这两个字,以至于好好一个出家的-名字竟被弄得有些滑稽。
要是他能再见那妮子一面,他定要与她说:赶紧换个名字吧!
“……君,郎君?”
为首那健奴见面前的樵夫竟是听着听着他的话就神游太虚,忍不住有些暴躁——这小子都还没在老爷那儿得上宠呢就摆出这么一副瞧不起人的面孔!他以为他算什么东西!不就是脸长得好看一些,眼下嘴角几颗痣勾人了一些吗?他要把他打破相,那——
“喂——”
终于,健奴没忍住,抬起手来想扇那樵夫一耳光,好让他清醒清醒。
哧——
乌金索刺穿了健奴的喉咙。
操纵它的人只是手上一抖,那细如琴弦的乌金索便如同飞蛇一般蹿向另外两人。
惨叫声声将人从屋子里引诱了出来。占了樵夫木屋的商人一行起先只是派了健奴出来查看情况,待健奴迟迟不归,屋外又是一片阿鼻地狱的叫声,这才让这一行人中阅历最浅的那个年轻商人去打探一番。
纵使身后有叔伯催促,年轻商人也只敢将门打开一条缝,然后往外透出半个脑袋。
然而——
细细的乌金索打着璇儿就缠到了年轻商人的脖子上,麻衣樵夫一个猛拉,那乌金索便猛然收紧,切开了商人脖子上的皮肉。
是的,樵夫并没有马上杀了这年轻商人,他只是笑看那年轻商人的叔伯们为了自保,硬是将门关起。
这可怜的年轻商人很快就被门夹断了脖子。可怜他的四肢身体还一只在门内挣扎刨地,试图让叔伯们松一松手,让他把脑袋抽回来。
麻衣樵夫笑了一笑。他解开了自己头上的布巾,他一头黑如鸦羽的长发瞬间如缎子般流泻了下来,美得惊心动魄,美得叫人窒息。
商人们不比健奴,没有那么难收拾。麻衣樵夫反动着这一堆肥头大耳的尸体,不多时搜出一个赤金小筒。小筒表面抹了黑泥,一眼看上去不像值钱物什。小筒两头还被人用蜡细细封起,看得出里头装的是紧要东西。
坐在尸堆之上,樵夫饶有兴致地捏碎封蜡,抽出了小筒里的东西。
「晋王欲谴秋夏子往燕说和」
赤金小筒掉在地上,滚到了一边。樵夫拿着手里那一截绢帛,脸色铁青。
冤孽妮子、夏秋离开他后做了许多事。
她真成了女冠子,还成了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备受人推崇的救世圣人。
是她促成秦王、晋王与楚王立下休战条约,是她让楚越边境之地的百姓免受战乱。是她收留庇护孤儿老人,又带着孤儿们开垦荒土,自给自足。
她明明那样年轻,然而便是白发老人也认她做母,以母亲之礼尊之。
晋王与女冠子秋夏子往来甚笃,这是他知道的——秋夏子的道观就在晋地之内,秋夏子也因为替晋王与齐王说和,被晋王允许领着老人小孩开垦晋地。
燕王穷兵黩武,每一个新王即位都要往国内搜刮一圈。如今燕土与焦土无异,而新燕王又将将上位。这位新王无法搜刮国内,便会把主意打到周围去。
中山既已被灭,那与燕相邻的齐晋必遭横祸!晋王想要遣秋夏子去燕,这说得通。
问题是……
拽起一具商人尸体,樵夫扯下商人身上的华袍。当他披袍而立,锦公子也再次现世。
没有理会商人们留下的货物,也没去清理商人们的尸首。拿上干粮与水囊,锦公子翻身上马,朝着晋国策马狂奔!
他要阻止夏秋!他一定不能让夏秋去燕地!
……
“师父,您什么时候回来呀?”
扎着冲天小辫的孩子们围在夏秋身边,她们有些抱着夏秋的腿,有些拽着夏秋的袍角,看得出她们都不想让夏秋走,她们都对夏秋要离开道观这件事感到很不安。
“师父办完事就回来。”
使节出使,往短里说也是少则一年,三年五载也是常事。有些使节就是十年八年不归故国也是正常。
夏秋是代晋王去说和,她不必像寻常使节那般滞留那样久,可一年半载的时间还是需要的。
捏捏孩子们的脸,擦掉孩子们眼角的泪,夏秋到底还是登上了车驾,在摇摇晃晃中远离了道观。
晋燕相邻,一月夏秋就到了距离燕地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元君,今日外头已经开始下霜了。不若我们在城里待到春日,再往那燕地去?”
随行之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夏秋的脸色。
夏秋明白他在担心些什么。
燕地在北边,比晋齐两地更冷。冬天的燕地,就是冰雪掌管的死国。非燕人,在冬日进入燕地,有很大的概率被东西。也因此民间有传说,说是冬日不是燕人的人去燕国,会遭到诅咒。
“不可。”
“和谈一定要在开春前谈妥。”
否则冬日一过,燕人就会南下烧杀掳掠。那时即便晋王有心止战,晋人也绝无可能忍气吞声。
见夏秋神情坚决,随人无奈,只得嘴上应了,心里暗暗叫苦。
“那元君,我们得稍稍加速了。路上颠簸,多有得罪。”
随人双手抱拳,夏秋抬手示意无事:“我无碍。只是要劳各位更辛苦些了。”
众随人皆是一笑,随后一行人很快收拾东西,再次上路。
这一路果然颠簸,越是往北,被冻上的路越多。车马行在路上,随时都会打滑。折了腿的驴马站不起身,随人便会掏刀一刀了结了它们——这些牲口最后的用处便是作为口粮。
又是一-夜,一行人又是炖了一匹折了腿的马。夏秋没有胃口,只是喝了几口汤就钻进车中,想要多闭一会儿眼睛。
再有半天的路,她们一行就该到燕国的国都了。燕王应当早就收到了晋王的国书与下头城镇的报告,知道她与随人要入城。入城……也不知会不会顺利?
燕王会听她说么?燕王会信她的话么?不,在那之前,燕王会见她么?要是燕王不肯见她,她该如何做?去找燕王后?可传闻燕王后不得宠爱,倒是燕王的几个夫人比燕王后更有势力些……
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夏秋有些烦躁地睁开眼睛,黑暗里却忽然嗅到一股香气。
燕地的冬日不见花草,燕地更不产香料。还有这香气,为何……这般熟悉?
一只手从黑暗里伸了出来,捂住了夏秋因惊疑不定而微微张开的嘴。
“跟我走。”
当那声音在夏秋耳边响起,她一秒就认出了来人,她的泪水旋即流出眼眶,扑簌簌地沾湿了那人一手。
“!?”
黑乎乎的车厢里没什么光,可夏秋看清了那人的轮廓。
“公子?”
肩头一震,锦公子没想这人竟是如此轻易地就认出了自己。
要知道他刚找见这妮子的时候,几乎都认不出她来了!她长高了许多,脸颊却没那么圆润了,一定是这些年都没好好吃饭。还有她最喜欢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以前一见到那些卖货郎带来的绢花就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如今却只会穿灰白长袍,整个人活像涂了草灰的神女泥像,端得是半点生气也无。
……只是,她也变得漂亮了。漂亮得都让他有些自惭形秽了。
“既然你知道是我,那就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