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打湿了里衣,刘康永匍匐在地上战战兢兢,数十年来,他以“礼”立身,先帝临终前选他作礼部尚书也是因为觉得他通晓礼法,守身持正,能规劝陛下。
生而非礼,这四个字是逼着他去死!
常盛宁!他果然是阎罗转世!
见他这般,常盛宁面上带着笑,心中却只有默然。
自从决心要辅佐陛下修法,他便暗中派人查阅案卷,他一生都在讼狱事上,自然知道那些层层叠叠的案卷里到底有什么。
是世间众生蹒跚攀登之痕迹。
也是世间众生堕入无边地狱之余响。
想要法不知,除非己莫为。
用一只手撑着已经不堪支撑的苍老身子,他转头,看向了同样跪在一旁的杨斋。
“杨大人,男子保家卫国,因此律法就要保护男子。难道兵戎之事唯有男子身在其中?您也曾掌一地卫所,那些随军之妻难道不曾耕种?不曾纺织?那我大雍兵士身上衣衫何来?腹中温饱何来?我朝为何让军户之妻也随军军屯?是为分担军户操练屯田之苦!”
杨斋看着常盛宁,有些不适地挪动了下屁股。
“常尚书,女子纵然有些辛苦,可为她们遮风避雨、顶立门户、让她们能够不被劫掠侵扰的,终究是男子。”
闻言,常盛宁又是一笑。
“杨大人,女子要躲避的是什么风雨?要守着的是什么门户?是谁要劫掠侵扰于她们?”
“自然是外……”杨斋卡住了。
女子要躲避的风雨,从来就是男人啊。
常盛宁用力地搓了一把自己的胡子:
“杨大人,我大雍一朝忠贞守城之女子不可胜计,您当年为千户时为都指挥林泉麾下,可知其曾祖母蔡氏当年也曾亲自登墙带家中奴仆、城中妇孺守了贵阳城足足三月?不仅能御敌于外,蔡夫人更敢带兵出击击溃贼军,其忠勇果敢,老朽我未必能及*。杨大人,若是蔡夫人当年也遇到一个日日痛殴她的夫君,她又该如何?”
常盛宁说完,自己又作恍然大悟状,竟自己回答了自己:
“顺,则死,不顺,则该死。此乃我大雍的祖宗家法!此乃我大雍的男儿气概!于天地无愧!于德行无亏!诸位大人,你们以为老朽说得可对?”
说完,他的身子晃了晃。
一声刻漏响,也快到了早朝的时候。
一直没有开口的李从渊轻声说:
“常大人,既然有律有例,不如先定下几个例案,至于修法之事,还是要慎重行事,从长计议。”
“例案?李阁老,我们如何定下例案?看看刑部侍郎卓生泉是如何审问白氏的,他都不把白氏当作苦主!他问的是白氏是否和胡会有过前情纠葛,又问死了的齐氏是不是和胡会有前情纠葛,要不是碍于沈氏的出身,他怕是都要问问沈氏是不是跟胡会有了什么前情纠葛。咱们大雍的堂堂正三品刑部侍郎就是这般审案的!若不是这份案卷要呈递御前,老朽我用我人头担保,卓生泉定会硬生生地给这些女子造出些纠葛出来,再说沈氏并非义勇,而是妒忌!”
三十七年前,他也想过上书求一个宽仁的例案。
可结果呢?
许兵的案卷写的清清楚楚,那几个女子是因为不忿其夫偏宠妾室才因妒杀人。
可笑,可笑至极!
若是许兵还活着,他常盛宁都想去到他面前亲口问问,要是他常盛宁一天三顿地打许兵,许兵是不是也会因为他亲近别人而生出妒忌来。
“就算定下了个例又如何?律法在上,只要男女不能同罪同惩,人们对犯了错的女子就是会格外严苛。到那时,整个大雍朝的讼狱衙门都要想尽办法把女子变成罪有应得的妒妇,又有几个人能想着援引个例为一个女子翻案?”
说罢,常盛宁重新匍匐在地上:
“陛下,臣带人理阅案卷,三年间,只河间府一地,无通奸之事却被丈夫殴杀的妇人便有八十二人,未曾入案之数更是不可胜计,杀夫案却只有三起,其中两起亦有邻居作证有殴妻之事。大雍一百五十三府,按人口年份计,每五年便有近万女子横死,大雍立朝二百年……”
终于,他也无话可说。
若是真有四十万女子这般死去,四十万男子没有偿命,这天下间的男子也不必再说什么保家卫国了,害死了人最多的,不是外敌,是大雍朝的法!
“常尚书累了。”御案后,沈时晴缓缓说道,“三猫,带着人将常大人扶到偏殿休息,再找御医为他好生诊治。”
“是。”
看着常盛宁半昏半醒地被扶出去,放下手里的笔,她站起身。
“自从重新启用女官,朕常想,这天下的女子也不乏有聪明才智之辈,为何不能为朕所用?今日,听了常尚书的话,朕明白了。我大雍之法,让女子从于夫,而非从于君,更非从于国。一国约束百姓,用的是法,朕约束臣下,用的是忠心,丈夫约束妻子,用的是贞洁。若是一个女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便知道自己不过是牛马,在大雍是牛马,被劫去漠西漠北辽东,她依然是牛马。她们不是我大雍的子民,是大雍用来安抚男人们的物件儿,就像是军饷、俸禄、爵位。”
这话实在诛心,杨斋连忙说:
“陛下,女子亦是大雍之子民……”
“子民?教人用的是言语,教牛马用的是皮鞭,这不公的律法之于女子,不就是皮鞭之于牛马么?”
年轻的君主抬起头,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