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夏日,大概不会有了。
那把写着“只愿水香送秋而擢蒨,林兰近雪而扬猗”的扇子会去远方。
一轮下弦月升了又落,它安安静静,等着太阳接替了它的值守,照得到处都亮堂堂。
沈时晴从车上下来,就见一群穿着红裙的女子进了路边的书社。
“穿红裙的女子比年前还多些。”她笑着说。
图南在一旁低声说:“这些日子女官们到处抓人,不说路上的光棍无赖,连刺虎之辈也不敢轻易招惹穿红裙的女子,生怕被关进了衙门里吃挂落。”
“这么说,红裙竟然还有防身之效?”
沈时晴有些惊异。
图南顿了下,说:“姑娘这么说也没错。”
这实在是沈时晴未曾预料之事了,又看见几个穿着红裙的女子说笑结伴而过,她脸上的笑意更舒展了几分。
往石榴巷沈宅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至今未停,沈时晴却已经不耐烦在宅子里呆了,有沈衍有阿池,还有夏荷帮衬,她索性带了人出来逛街看热闹。
因为正月十二宫中起火,扰了街上的灯会,朝廷便下令今年的灯会延期到了正月二十二,虽然是白天,鼓楼大街上也是热热闹闹熙熙攘攘。
沈时晴没穿大衫,赵肃睿在时做的那些曳撒男袍很是轻便,她选了一件天缥色的大雁衔枝团花曳撒,只在里面穿了条柿子红的马面裙,腰间一条金玉带,身上披着一件黑貂大氅,越发显得她与平日不同。
头上倒如一贯那般戴着素珠簪子。
学着她的样子,柳甜杏和小包、三两、春信、巧儿也都穿得利落,一群人走在街上引得旁人频频回头看。
柳甜杏一贯心大,捏着青莺给自己的单子研究去哪儿买些丝线,看着看着,眼神儿就被举着糖人儿的小孩儿给勾了去,还得春信和小包架着她往前走。
沈时晴逛了两家书社,寻了几本时兴的书册子,其中一本是寄外先生《登第词》的第十八卷。
翻开看了几页,沈时晴笑了。
见她高兴,柳甜杏带着小丫头们蹭了过去。
“这书是不是好看极了?”
“确实好看极了。”沈时晴点头,“这书讲的是一女子为给父母报仇,女扮男装考上了状元,又做了宰相,只可惜十七卷之后就许久没有再写,已经停了三年多,没想到如今又写了起来。第十七卷时这书中女子被人发现了本是女儿身,又被要挟入宫为妃,她踉跄四顾,只觉世上无路可走。新一卷开篇就是北蛮入侵,朝中无人敢为使臣,这女子自请持节出塞,与敌人周旋数月,终于联合西北各部逼得北蛮退兵,声震朝野,功在百姓。回转入京之时,百官相迎,她从轿中走出,穿红裙,着蓝衣,云鬓金簪,昂首挺胸。自她起,女子也可为官。”
沈时晴眼眸中的光几乎要流淌而出,她的手指轻轻点在了书页上,就像是轻抚着一件人间的珍宝。
“真好呀。”柳甜杏听得悠然神往,忍不住感叹,“这本书真好,既没有让这女子去从了那个皇帝,也没有让她托庇于其他的男人,就是靠自己个儿的本事,顶天立地,堂堂正正。”
捏了捏自己的钱袋子,她在心里盘算自己能不能把十八卷《登第词》一股脑儿买回去。
嗯,为了这个话本儿,她今天可以不买糖瓜、桃脯、炉烧鸭、金丝蜜枣、香茶桂花饼、果馅顶皮酥……糖人儿,糖人儿也可以等下次。
她在那儿算账算得头晕,图南只看着自家姑娘。
已至绝境,又得新篇,说的又何止是书中人?分明也是写书人的从死到生。
生路何来?
是她家姑娘持刀劈向了数千年陈墙旧壁,硬生生劈出了一条路来。
书肆之外,穿红裙的女官坐在马上,映出来的光照进了书肆里,如朝霞似红旌。
“姑娘,这书既然好,咱们就买两套吧。”
“买三套。”
沈时晴抬起头,笑着说:“两套让她们内外换着看,一套存进藏书里。”
柳甜杏惊喜至极,她、她的点心刚刚飞走,现在又飞回来啦呀!
与书肆的人说好将书送去石榴巷,沈时晴继续往前走,晚上才有人猜灯谜,白天道旁摆了套圈儿的摊子。
几个小丫头都有些跃跃欲试,图南一人给了她们十文钱让她们去玩儿。
四个丫头分了四份儿,面前却还有一只手,图南一看那纤长的掌心,忍不住笑了,掏出十文钱郑重放了上去。
“姑娘您可别让小丫头们给比过了。”
“我好歹比她们年纪大些,力气也大些。”
虽然很多年没玩儿了,沈时晴还是很有几分自信的。
十文钱十个环,近处都是些针线发绳之类的便宜东西,远处有包银的铜簪子、包银的铜镯子,大些的还有陶瓷香炉。
小包和三两一人中了两环,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到底也开心,春信就更厉害些,除了前两个环没中,后面八个都中了,还都是些好东西,最里面的陶瓷香炉,被她一举拿下。
一旁围观的人都跟着欢呼叫好,那店家都直夸这小姑娘是难得的好准头,春信小脸红扑扑的,满脸都是喜气。
巧儿一个没中,但是得了春信给自己的铜镯子也高兴得不得了。
到了沈时晴,她站在绳外,用手里的环比划了一下。
这满地的东西,她觉得有趣的也只有两个,一个是一个画了白兔捣药的陶盆,白兔圆胖胖的,很是可爱,另一个是一个笔架,竹制的,样式朴拙中透着雅致,圈中了回去给小姑娘们挂笔不错。
第一个环砸在了陶盆上落了空。
沈时晴定了定神。
第二个正中陶盆。
她身后一群人都欢呼起来。
第三环扔出去之前,她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图南,竹环扔出,她套中了一块磨刀石。
图南看向她,她眨了眨眼睛。
时光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十年前。
做男孩儿打扮的少女弯着腰捏着竹环。
“图南,你想我套哪个?”
“少爷,要是让夫人知道您偷溜出来逛灯会,我爹怕是得用马绳把我给套了。”
沈时晴有些心虚:“诶呀,那块磨刀石不错,你最近不是用了开刃剑吗?”
十三岁的沈时晴没有套中磨刀石。
她噘着嘴把自己的丫鬟推到了前面:“图南图南,把这个摊子给我全套光!”
图南默然片刻:“然后因为带着很多东西翻不回去被夫人发现。”
沈时晴:“……”
在整整七年堪称晦暗苦涩的岁月之前,她们有过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犹如星海,日月消失,云雾弥散,暴雨遮天,星海一直在。
隔着几个人,她们相视而望,一起捞起了过往。
大概是因为有春信的彪炳战绩在前,老板见沈时晴连中两元,便借着捡圈儿的名义进去将几样东西往里摆了摆,又将几件东西换了个让人拿不准力道和角度的方向。
其中就包括沈时晴看中的笔架。
沈时晴看了那笔架两眼,又套中了一个木雕的小喜鹊。
她把这个给了柳甜杏。
接下来,她开始对着笔架全力以赴。
因为有些拿捏不准,沈时晴连着投了几次都没中,手里的竹环只剩下了一个。
“店家,你这东西摆的不厚道呀。”男子的声音在沈时晴的身后响起,她顿了下,环轻轻掷出,正中那个笔架。
回过身,她看见了一张极为俊美的脸。
赵肃睿本想一展长才一环中的,没想到沈三废居然投中了,他轻哼了一声,抢在沈时晴之前把笔架拿在了手里。
“粗……”想说粗制滥造的赵肃睿想起这是沈三废要的,立刻改口,“粗犷了些,还挺有野趣。”
沈时晴笑着把笔架拿了回来:
“一文钱一个环的小摊子,要是摆了能入你眼的东西,怕是要倾家荡产都不够赔的。”
这话倒也没错。
赵肃睿头微微扬起:“我去了你家宅子,阿池跟我说你来了这儿,我看他们都要忙成陀螺了,你倒好,带着一群……小山雀出来溜达。”
柳甜杏和小丫头们左右张望的样子还真是像看热闹的雀鸟,沈时晴笑了一声才说:
“要不是你那神来之笔,石榴巷也不至于被人填满了。阿池她们的忙碌,要算由头怎么也得从你开始。”
“我怎么了?”赵肃睿背着手,“女将军多好呀。大雍朝独一份儿。”
沈时晴摇头轻叹:“罢了罢了,我过两日就去请假回青州祭祖,走之前,有几张新的火器图纸,你让那些人看看是否得用,余下之事,等我回来再说。”
回家祭祖?
赵肃睿转头看看沈时晴,又匆匆忙忙转了回去。
街上熙熙攘攘,他俩几乎是并肩而行。
察觉到这一点,赵肃睿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快了起来。
“你去多久?”
“我打算把我父母的坟从沈家墓地单独迁出来,另立宗册,想来怎么也得三个月。”
沈时晴随口说的又是一件惊世骇俗之事,赵肃睿却已经习以为常。
“三个月也太久了,我写个手谕给当地,因为残害要考女官的女子,青州上下的父母官都被换了个遍,想来也没胆子为难你。”
“那我还得谢谢你。”
赵肃睿冷笑:“你是不是忘了,那些人都是你换的?”
是么?沈时晴笑了笑。
阳光正好,微风正好,行人正好,道旁还没抽出新芽的树也正正好。
赵肃睿心中突然生出了些许的妄念。
要是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那该多好。
只可惜,纵使他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
一队穿人从一条小道里跑了过去,跌跌撞撞好不辛苦。
赵肃睿嫌弃地说:“这是哪家的家丁?怎么跑几步就累成这样?”
一直默默跟在身后不吭声的方祈恩小声说:“爷,那是马上要年考的监生和翰林,自从加了绕城跑这一项,国子监就让他们每旬跑三回。”
赵肃睿恍然大悟,然后大笑起来:
“我竟然忘了,沈三废你这人还真是促狭,哈哈哈哈!刚刚那些人跑成的死狗样子就该被画下来装裱,我倒要看看他们以后谁还敢在朝上说什么穷兵黩武,哈哈哈哈!跑几步都不成的废人,哪里配说别人?”
沈时晴不懂,赵肃睿损招如此之多,是怎么有脸说旁人促狭的。
一阵风挟着细沙吹来,赵肃睿抬起手,用自己的大氅遮在了沈时晴的面前。
风沙过去,赵肃睿看着沈时晴近在咫尺的长睫毛,突然吞了下口水。
“咳咳咳……”太近了太近了太近了!
生怕自己的心声会被沈时晴听见,他赶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