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烈默不作声,无法表态。养孩子这种事本来和他的人生毫无关系,养孩子形态的雁回就更匪夷所思了,他确实没把握。但除了自己,世界上也没人能管雁回了吧?
这个时候,池烈听见了几下稀稀落落的掌声,抬眼看去,雁回放下手,嗤笑一声:“可真感人啊,你这是想无私奉献吗?”
接着,他又说:“那也得先考虑我同不同意吧。”
池烈最烦这种有分歧的时刻,尤其雁回还是小孩模样大人口吻,看着更欠揍了。
“你想怎么样?”池烈问。
“机会难得,我想一切都重新开始。”雁回说,“忘掉之前的人生,重新开始。”
之前的人生,当然也包括和池烈共度的那一部分。
【七】
池烈大脑根本没在思考,手不知不觉拿起茶几上的矿泉水,拧开喝了两口,就当是给气氛短暂的缓冲。
然后他放下瓶子,起身走到雁回跟前。
雁回仰头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毕竟你现在也受了影响,那么作为补偿,我所有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池烈掐着胳膊抱起来,像举起小猫小狗一样的动作。接着,池烈带他去了大衣架前,提起后衣领,直接挂了上去。
雁回:“……”
池烈没好气:“你今晚就挂着睡吧。”
全身腾空的雁回气定神闲,轻轻地“啊”了一声。
虽然衣服因此变得紧绷,将他勒得不舒服,但好在这个高度像极了他正常时的视角,总算可以低头看池烈了。
“你还不考虑我说的话吗?”雁回问。
池烈莫名口干舌燥,把剩下大半瓶水一口气喝光了,转头剜他一眼,恶狠狠道:“你他妈现在连个新户口都没有,还想有什么话语权啊?让我听你的,你也配?”
雁回意味深长:“噢——”
池烈:“闭嘴!”
说罢,进屋找手机点外卖去了。
雁回静默无言,把衣服扣子解开,胳膊再慢慢抽离袖子,让身体自然地从衣中滑落,平稳落地。
有一点确实让池烈说对了,他现在说话没什么份量,身份证基本作废了,大事小事都由不得自己决定,身边唯一能信赖、能依靠的只有池烈。如果对方下定决心,说不准真会继续陪他度过一段漫长的时间。
可偏偏这是他唯一不愿发生的事。
这天以后,池烈只字不提任何涉及到“以后”“未来”这种时间段的词,当然更不可能考虑送雁回去福利院的事情。他隐隐感觉到了雁回的那份心思,无非就是不想活在被他掌控生活的阴影里吧?真是奇怪又麻烦的自尊心,难道离了他去孤儿院就能顺利展开新人生了吗?
想得美。池烈是不可能让他潇洒走人的,留下烂摊子让谁收拾?
风平浪静几天后,雁回又开始思考措施。
他坐在钢琴前,即兴发挥按动琴键,奏出的旋律断断续续,结束时更像突然断了一口气。
索性不再弹了,反正双手现在也不适应。
本来前阵子想和池烈再去一些以前去过的地方,然后再彻底结束这段关系,可惜最后出于私心放弃了这个念头。毕竟,同一地点的记忆是可能更迭换新的,留给池烈最后的印象还是优先原来的那个雁回吧。
“让你换衣服怎么还没动?”池烈出现在琴房门口,多催促了几句。
雁回合上琴盖,“去哪里?”
“昨天不是说了吗,欢乐谷。”
“啊……”雁回开始装模作样,“去人多的地方,我会被拐卖的。”
“谁他妈要拐你啊!”池烈一边骂着,一边却在估算雁回现在值多少钱,如果自己把他卖去外地,凭他的脑子应该可以逃回来吧?不错,白捞一笔……不不不,不对,拐卖儿童是犯法的,就算是仙人跳也不行。
雁回慢悠悠换好了衣服。
“走吧。”池烈冲他伸手,像家长一般的姿态。结果,理所应当被雁回无视了。
去游乐园并不是池烈心血来潮的想法,早在几天前他就暗暗打算好了,想着既然雁回现在是个小朋友,那干脆试试把他真正的孩子来对待吧,就当是替雁回的父母弥补一下这个人的童年。
话说回来,雁回有父母吗?池烈仔细回想,从来没听说过……罢了罢了,看雁回那个缺德样子,估计爹妈也是一路货色,还是自己勉为其难担负起“父亲”的角色好了。
池烈今天心情不错,路上也没堵车,很快到了目的地。
一入园,池烈就先给雁回买了儿童尺寸的小蜜蜂发箍,戴上后马上会被雁回摘下来。池烈用教育口吻道:“你看别的小孩都听爸爸妈妈话。”
雁回微微仰头,视线尤为阴郁。池烈笑出声,难得这么愉快。
雁回始终缺乏兴趣,手里时不时被池烈塞个甜筒或者冰镇果汁。由于身高和年龄限制,他只能被池烈牵着在儿童区转悠,最刺激的项目也不过是碰碰车,又很难说这两个人是谁在陪谁消遣。
趁池烈看园区地图时,雁回在阴凉处的长椅坐下。他旁边是一对母女,小女孩看起来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一直哭闹着要射击游戏的最高奖品。那位妈妈大概被烦得实在受不了了,小声训斥女儿:“你看别的小朋友多乖,不吵不闹的。”
这指的是雁回。
大概女孩很在意自己被拿去比较,几秒后果然降下了声音。雁回百无聊赖地喝果汁,听见旁边的女人温柔地问自己:“是跟家长走散了吗?”
雁回摇头,指了指附近指示牌前的池烈。
从池烈年轻气息浓厚的打扮来看就知道肯定不是当爸爸的年纪,女人没多问,只夸雁回长得好看,肯定随了父母的优点。
池烈看完地图路线回来了,“走吧。”
雁回:“去哪里?”
“还没想好……激流勇进?不知道你的身高够不够。”
雁回沉默了一下,转头对那个陌生女人说:“要去玩射击吗?”
池烈不明所以,隐隐惊愕:“啊?”
雁回指着池烈,补充道:“他瞄得很准。”
池烈懵懵懂懂:“哦、哦……”
那个母亲喜出望外,向他俩道谢,然后领着自己女儿跟着一起走。池烈平时也喜欢去射击馆玩一玩,现在瞄准气球根本不在话下,十枪全中,顺利拿到了最高级别的粉红玩偶熊,送了那队母女。
对于带着小孩的大人,理应叫高一点的辈分,但女人看池烈细皮嫩□□红齿白,忍不住往小了称呼:“快谢谢大哥哥。”
那小女孩也眉开眼笑,连忙夸池烈厉害。女人还想发个红包,被池烈拒绝了。
目送她们远去后,池烈低头看向雁回:“你中邪了?”
以往那么厌恶小孩讨厌陌生人,今天居然变成了乐于助人的性子。操,雁回第一次开口的时候,池烈差点以为他想泡那个妈妈呢,太不正常了!
对此,雁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正因为他已经是不正常的自己,那么一切不合理的举动也无可厚非。只是觉得,假如自己完全没有之前的人生记忆,假如从有意识起就被池烈影响,那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
在园区外吃了饭,两人不紧不慢地回去了,正好赶上业主们遛狗高峰期。雁回今天走步太多,下楼后发现小腿有点发酸,池烈怕影响他长高,让他找个地方坐着休息。
小区还有一片人工湖,最近学校都放暑假了,小孩子格外多,全聚在附近玩耍。雁回坐在池边,低头和学校的同事发消息。
一群孩子互相打闹推搡着,雁回起身准备躲开,不料其中一人忽然朝着他的方向栽到,连带着他一起跌落池中。
周围的大人们注意到后全慌了神,迅速跑来救那两个孩子。
凉水冲进耳朵和鼻腔时,雁回下意识屏住呼吸,然后全世界都变得安静了。好在他完全不慌张,在被别人拉住手之前,就先自己浮出了水面。
“没事吧?呛到没有?”有人关切地问他。
雁回摇摇头,离开人群。手机防水功能起到了作用,他给池烈发消息,说先上楼了。
回家后,他先冲澡清洁,然后给浴缸注满水。现在已经适应了这副身体,不用担心高度不够带来的风险。整个身体浸入水中时,重量好像随之消失了,此时此刻他可以溶解在水里,可以什么都不是。
十几秒后,他重新接触空气,手臂搭在浴缸边缘时,他忽然感觉到了强烈的违和感与不适。偏头看去,这赫然是属于成年男性的手臂。
他站起来,指尖微动,看向镜子确认这一事实。
门外有钥匙开锁的声音,池烈一进屋就嚷:“怎么楼下有人跟我说你刚才掉水里了?你没长眼啊?服了。”
说着他推开浴室门,想好好数落一下雁回,结果两人视线相撞的那一刻,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彻底失语。
雁回凝望着他,嘴唇开启,半晌才说:“帮我拿条新毛巾。”
下一秒,他眼前一花,被池烈撞个满怀。
衣服被对方身体上的水珠蹭得湿淋淋的,那份熟悉感遍布池烈全身。雁回脖子被他勒得有点痛,可他还是低下头,嘴唇吻上池烈耳畔。
【八】
雁回身体恢复正常后的几天,池烈把那些儿童的衣装全部打包捐给了希望小学。完全不想留着作纪念,这次经历回想一下,对两人来说相当于一场噩梦,尽管当时他们不得不适应情况。
至于现在,不适应情况的只有两条狗了,它们显然不明白为什么家庭成员总有变动。
晚上,雁回给梅奥牵好绳子,又给panda戴上嘴套,和池烈一起出了门。
最近遇到熟络的邻居时,对方都会跟雁回寒暄前阵子是不是出差了,雁回自然地认同这个猜测,并解释之前被池烈带在身边的孩子是自己亲戚。
没旁人在的时候,池烈就小声说:“你看人家那眼神,根本不信你的鬼话,亲戚家小孩怎么可能跟你长得像?肯定私生子。”
雁回笑了一声:“那下次我就这么说?”
池烈:“……这倒也不用。”
说话间,他不经意抬头,见到了天上的星星。虽不密集,但目光所及也有几十颗,对于雾霾严重的北方城市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景象了。
雁回侧过脸看他,“还要许愿吗?”
池烈当然不想再重蹈覆辙,但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既然雁回恢复了,那他就不再揽责任,为自己澄清:“我许不许愿跟你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变大变小变傻逼又不是我害的。”
雁回:“噢,那等我生日的时候,我就去泰国。”
池烈:“去那儿干嘛,变性?”
雁回:“那边下降头不是很厉害吗?”
“操你妈,”池烈骂他,“你这个心是真的脏。”
雁回嘴角上翘。
两人吵闹了一路,当然,“吵”和“闹”的主体只有池烈,雁回只是负责充当被吵闹的对象而已。
“我当时真该把你送你孤儿院。”吵不过对方,池烈就开始气急败坏。
雁回:“早跟你说了,你非不听。”
“说明我人好有良心啊!”池烈振振有词,“换作是我变回小孩,你这种烂人肯定把我送进去。”
雁回叹气:“怎么,我就不能把你送回家吗?”
“我靠。”池烈意识到失言,自己和雁回抬杠太投入,竟然把亲爸亲哥忘了,可真是个大孝子。
总是这样,和雁回待在一起时,池烈常常有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错觉。
“话说,我觉得我挺适合当你爹的。”池烈语气诚恳,“起码你发烧的时候,我帮了大忙吧,这大恩大德你怎么回报我?”
雁回说:“大恩不言谢。”
池烈:“给我磕个头不过分吧?”
雁回:“困了,回去泡点茶喝。”
“你别转移话题!”
“啊,是是。出门前你好像没关电视。”
“我关了的!不对,根本没开过好吧。”
“那就是我记错了。”
“刚才说到哪儿了?”
“没印象,你说话了吗?”
“……去死吧!”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