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言语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生效了?
明明他不过就是随口编了一句话,想要把其他人糊弄过去!
为什么他喉咙居然真变得这么疼?!
杜槲如法炮制,不停对自己重复不疼,却发现这句苍白的言语根本全无力量,缓解不了哪怕半点疼痛。
他转而开始盼着A级哨兵去叫时润声,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
时润声去做村子里的委托了。
——这种委托不同于任务,不限制年龄和职业,大都相当琐碎,除了送信跑腿就是帮人捉跑了的小猪,要么就是救困在树上的猫。
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往往一、两件能搭进去大半天时间,还折算不成多少贡献。
放在平时,杜槲是绝不会允许时润声做这种委托,来耽误小队的正事的。
“一个小孩,他想做就让他去做呗。”有哨兵皮糙肉厚,半开玩笑,“杜队,你忍一下,伤风能有多疼,总比被咬穿喉咙强多了吧。”
哨兵无心随口,只不过是那么一说,杜槲却脸色骤沉,霍地站起来。
那哨兵吓得愣了愣:“怎、怎么了?”
杜槲死死盯着他,直到确认了这个哨兵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才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坐回去。
——虽然到现在为止,时润声还只被作为缄默者使用了一次,但杜槲却是有着两世的完整记忆。
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时润声被纳进领域支配,替眼前这个哨兵转移的伤害,就是被猛兽咬穿了喉咙。
时润声躺在地上,睁着眼睛,血把层层落叶洇透。
那个哨兵一边心有余悸地摸着喉咙说“好险”,一边爬起来,问杜槲:“杜队,他们缄默者是真不知道疼,也没害怕没感觉,是吧?”
“当然。”杜槲带队离开,“不信的话,等他追上来,你自己问他。”
时润声当然回答不了。
小缄默者那一次的伤口恢复得极慢。
虽然第二天就归了队,外面的皮肉也长好了,但里面的伤却一直都没好。
直到半个月后,时润声喉咙里的伤才好全。
杜槲也不是一次都没哄过时润声。
再好用、再听话的血包,也不可能经得住一味的消磨。
小缄默者恢复得越来越慢,就说明他的意识领域越来越弱,就该哄一哄了。
杜槲偶尔也会给他拿药,会督促时润声忍着疼,把促进伤口恢复的药喝下去。
他告诉时润声,自己不喜欢听时润声说疼,只是因为不忍心。
——当然,这完全是假话。
杜槲不允许时润声说疼,是因为这也是“缄默者的使用方法”。
只有缄默者把疼痛都吞下去,伤害转移的效果才最好,才能让更多的人心安理得地无视他受的伤。
“虽然不忍心,但没办法,对吧?”杜槲说,“这是你的天赋,你生来就适合干这个。”
“如果可能的话,我宁可自己来承担这一切。”杜槲说,“哥哥也想替你疼,可我不是缄默者。”
“如果你本来能救一个人,但你没救他,你也会觉得愧疚。”
杜槲问他:“小声,你能理解我,是不是?”
小缄默者捧着那一碗尚且冒着热气的药,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吞,坐在树下,视线没有焦点。
杜槲甚至不知道他听清了没有,他的耐心告罄,皱了皱眉,压着脾气把人拽起来:“时润声?你听见了吗?我在和你说——”
他被那碗药烫了一下,甩着手向后退开。
那个越来越古怪的小缄默者捧着药,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小声重复“好吵”。
时润声一直到傍晚才被找到。
杜槲带人找到他的时候,小缄默者甚至还在勤勤恳恳地做委托。
委托人是隔壁村的小男孩,任务是帮忙把捡到的小鸟放回树上的鸟巢,报酬是三个超级大土豆。
小缄默者在上一个“寻找跑进林子里的七只小猪”的任务里耗时太久,又因为太专心,没顾得上看时间,所以才一直到现在都没归队。
杜槲的嗓子越来越疼,几乎真像是被什么獠牙给咬穿了,稍微一动就疼得满身冷汗,不得不放弃了做任务,带着小队来找他。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傀儡师还在暗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下手,杜槲甚至不想队伍里的其他人跟着。
他现在的言语毫无力量,这件事一旦暴露,就会在顷刻间失去队伍的信任。
杜槲疼得走不稳路,只能靠A级哨兵搀着,死死咬着牙盯住时润声,神色沉得仿佛能滴出水。
他疼得快死了,时润声在这跟别的村子里的小孩玩。
不过是被那个傀儡师抓走了一个晚上——那个见鬼的傀儡师,到底够给这个小哑巴脑子里灌了些什么!
难道他给时润声下的那些暗示,植入的那些记忆,这会儿就都不好用了?!
杜槲盯着时润声,恐惧、死过一次的不甘、加上疼痛的刺激,让他胸口的怨愤灼着喉咙,恨不得立刻就让哨兵把这个小哑巴抓过来。
但缄默者是不能这么用的。
如果不能让缄默者拆掉心防,就算是再强的向导,也无法用言语支配他们。
那个小男孩既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只是个毫无力量的普通人,抱着三个大土豆和两只从巢里掉下来的小鸟,畏惧地缩到时润声身后。
时润声迎上杜槲的视线,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绷紧,但他还是向前走了一步,把男孩挡在身后。
小缄默者脸色发白,他猜到自己可能是离开太久,惹杜槲哥生气了:“哥哥……”
“小声。”杜槲说,“跟我回家。”
杜槲这一路拼命给自己下暗示,又忍着刀割似的剧痛喝了一整碗药,这才勉强能说话:“哥哥有事找你。”
他现在连言语都没有力量,就更不能硬来,只能想办法哄得时润声心甘情愿打开领域,模拟他的声音进行伤害转移。
——要让小缄默者答应这件事,杜槲倒是有信心。
时润声不会拒绝的,毕竟对时润声来说,杜槲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亲近的家人。
时润声到死都想回家。
只不过是过了一天,杜槲不信这件事会有什么变化。
果然,在听到他说这几句话后,小缄默者的眼睛就跟着无声亮了亮。
杜槲松了口气,正要去拉时润声的手臂,小缄默者却向后退了一步:“对不起……哥哥,我想请您稍等我一下。”
时润声解释:“我的委托还没有做完,很快,一小会儿就行了。”
时润声回头看了看小男孩和小鸟,小声说:“我很快就跟您回去,您……”
杜槲胸中的火气骤然炸开,目光几乎变得瞬间冷沉。
如果是在平时,时润声坚持要做这样一个不值一提的委托,杜槲并不会发作,只会冷淡时润声几天,让他自己想清楚。
可今天不同。
今天的事态一再超出控制,已经开始濒临杜槲理智的底线。
他无法忍受的,是自己的言语失去力量、自己莫名其妙地会受自己说出的话影响,是一向听话到战战兢兢的时润声,竟然也敢跟他提要求跟条件。
这些叠加在一起,燃烧的怒火已经灼尽了他的理智,杜槲眼里尽是血丝,抬手就重重挥向那些碍事的乱七八糟:“跟我回去!时润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肖似上一世的、将他的手震开的坚硬触感,让杜槲一瞬间生出强烈的恐惧,甚至以为下一刻就会被夺去性命。
可没有。
没有掉落的兜帽,也没有木制的傀儡。
挡住他的手的,是时润声本能展开的领域。
时润声用领域护住了小鸟、大土豆和身后的男孩,那道领域本该对杜槲毫不设防,此刻却仿佛坚不可摧,将杜槲的手震得生疼。
小缄默者自己似乎也被吓得不清,定定站在原地,脸色苍白一动也不敢动:“对不起,我——”
杜槲死死盯着他,大概是被怒气吞没到极点,反而笑了出来。
“时润声。”杜槲说,“你就这么对我,是吗?”
他低头看着时润声:“我陪你休息,陪你练习,在你生病的时候照顾你。”
“遇到危险的时候是我保护你,替你包扎伤口,把你带回家。”
杜槲问他:“你对我展开领域?你对我设防?在你心里,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供你吃穿的人?你有良心吗?”
放在平时,这些诛心的话,已经完全足以将懂事的小缄默者在愧疚上钉死。
杜槲说了这么多话,嗓子已经疼得要命,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时润声,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却只是茫然。
时润声茫然地站着,视线没有焦点。
杜槲在一瞬间生出疯狂的惶恐不安。
他顾不上其他,大步过去扯时润声的胳膊,想要不由分说先把人带回家,却听见时润声小声问:“……包扎伤口?”
“当然!”杜槲沉声说,“你不记得了?你的伤口难道不是我包扎的吗?!”
时润声是记得的。
——更准确地说,时润声是记得“我帮你包扎伤口”这句话,这句话一直都在他的记忆里。
可时润声第一次见到这句话对应的画面,却是在一个湖边的小院,在榆树下。
有银线轻轻牵他的手,教他怎么给绷带打结。
杜槲不知道他在出什么神,扯着他就要走。
那小男孩被时润声护着,正趁机悄悄去爬梯子,想要把小鸟放回巢里。两相拉扯间,梯子跟着晃了晃,男孩的手被吓得一抖。
两只圆乎乎的小雏鸟刚被托到巢的边缘,就朝地上滚落。
男孩急得大喊,小缄默者的神色倏地变了,连忙挣脱拉扯扑过去,却眼见已经要来不及。
银线托住了差一点就要摔在地上的小缄默者。
两只小团子似的小雏鸟,被银白细线织成的网兜住,还浑然不觉逃过一劫,在软软的网兜里好奇地探头探脑,叽叽喳喳活泼地叫个不停。
网兜慢悠悠升上去,把两只小鸟团子骨碌碌倒回了巢里面。
在看清银线的下一刻,时润声的眼睛就倏地灿亮。
他抬起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正坐在树枝上低头看的傀儡师,蹦着用力招手:“您是来绑架我的吗!”
傀儡师晃了晃手里的闹钟,用银线拽拽他的袖口。
“我这就去,我马上就去!”时润声把小男孩从梯子上接下来,急着回答。
因为没有完全帮上忙,所以他只收了一个大土豆,把剩下两个放回小男孩的布兜。
小男孩也被一根细细的银线拴着衣领,完全没被吓到,兴奋地说不明白话,不停比划着试图描述刚才看见的炫酷一幕。
泛着光泽的、银白色的细线。
像是从树上生长出来的,又像是风沾着一点点天光,熟练地在漫天暮色里拉成细细的糖丝。
银白色的细线接住了小鸟、接住了小缄默者、拎住了小男孩,还顺便扶正了梯子,扶稳了鸟巢,揍趴了大坏蛋。
时润声的眼睛里漾出笑,他用力点头,因为太激动,甚至没来得及问清大坏蛋是谁。
但不重要了,时润声急着被绑架。
他向走过来的A级哨兵鞠了一躬,把双手交给银线,让自己被扯上去:“对不起,我还不能回家,我有一点很重要的急事。”
“我必须得立刻被绑架,一秒都不能耽搁。”小缄默者认真解释,“不然的话,世界就要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