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小缄默者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出声。
他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像是因为紧张过度,有点打颤:“我是不是……让您有点不开心了?”
“完全不是。”傀儡师喂了他一粒烤麦子,帮他把“对不起”吞回去,“为什么会这么想?”
时润声沉默着摇头,他在斗篷底下抱紧傀儡师,把那些银线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那株槲寄生抹掉了小缄默者的大半过去,现在这些过去逐渐回流,时润声能想起的事越来越多,不可能不感到难受。
对父母的记忆模糊得只剩轮廓时,小缄默者尚且能理智地处理那些人的言论,认真地对傀儡师说“他们说的是错的”、“我为我爸爸妈妈骄傲”。
当这些印象逐渐变得清晰,那些迟来的难过、痛楚和不甘,迟来的思念和孤单,才终于呼啸着泛滥成灾。
“我……没做好。”时润声小声说。
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和银线一起玩,很久没陪着大狼狗到处跑了。
小缄默者接过了自己必须履行的责任,努力找能替朋友治伤的办法,暗地里悄悄地做一个小稻草人,藏在小木屋附近的麦田里。
但他忘了非常要紧的事。
这些天里,傀儡师都只是坐在树上,安静地注视着他,他们没再用银线放风筝,也没再一起在院子里追照片。
“不该这样。”小缄默者埋着头,“我太……太没精神了,我怕您不开心。”
“在一段关系里。”反派大BOSS揉了揉小缄默者,“有人对你说,‘你这么没精神,让我不开心了,你这样我可不喜欢’,你该怎么做?”
小缄默者怔了下:“我……我会问,我应该怎么做,怎么做会好一点。”
“不太酷。”
反派大BOSS有点挑剔:“我们现在可不是一般的小队了,我们是反派大狼狗小队。”
小缄默者努力想了一会儿,鼓起勇气:“我说,对不起,我离开。”
“有点酷了。”反派大BOSS碰碰他的额头,“不过我们飞檐走壁、惩恶扬善的大反派一般不这么干。”
立刻因为这几个词不会动的小缄默者变得热腾腾,被银线戳得忍不住笑了下,小声虚心提问:“请问,请问……怎么做才最酷?”
“问回去。”反派大BOSS说,“凭什么你要让他开心。”
时润声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关系是双向的,只有一个会在你没精神的时候,想办法咯吱你,让你高兴的人,才值得你让他也开心。”
傀儡师边说边戳小缄默者的痒痒肉:“如果他不在乎这个,只是觉得你没精神,不能陪他玩,让他扫兴,那他只是在利用你。”
小缄默者最怕戳痒痒肉,笑得喘不上来气,在斗篷下面缩成一小团:“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陪您玩银线,您放心玩吧,消耗的力量我来给您补上……”
傀儡师用银线把他举起来晃晃:“真的知道错了?”
“真的知道了。”小缄默者赶快点头,“关系是双向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领域里就噼里啪啦掉下来了一大堆小木头人。
有正在刻的、有还只是拼出了个形状的,有的已经刻出来了大概的轮廓,还穿上了一个小小的银斗篷。
毫无防备的小缄默者:“……”
毫无防备、被小木头人凭空埋了的傀儡师:“……”
“啊啊对不起!!”时润声只是想在自己变成小稻草人以后,把这些留给傀儡师当纪念,用银线提着玩,慌忙地扑过去捡,“您砸到了吗?砸伤了吗?”
小缄默者手忙脚乱,摸摸额头吹吹眉毛,小心翼翼摸鼻梁:“对不起,对不起,我感觉鼻子好像没有那么挺了……”
“不可能。”十九岁的少年影帝坚持,“我的鼻子是真的。”
小缄默者咳嗽着抿了抿嘴角。
“你记住的是对的。”傀儡师用银线帮忙捡小木头人,一个一个拿起来摆弄,“关系是双向的。”
傀儡师说:“这就像,只有选择了保护你、守住你的背后,和你并肩作战的人,才值得你守护。”
他像是随口在举例,但小缄默者却忽然怔住,抱着满怀的木头人,顶着斗篷低头。
傀儡师放下那个小木偶,枕着手臂问他:“你的爸爸妈妈不是这么做的吗?”
从没有人教过时润声这些,他的胸口慢慢起伏,清澈干净的眼睛睁圆了,尽全力想了好一阵,才诧异地点头:“是……是的。”
小缄默者大声回答:“是的!是这么做……我爸爸妈妈就一定会互相保护,也会保护其他的队员,队员们也一样,他们也会保护其他人,大家都是这样。”
“大家都是这样,一直都是,向导用言语保护哨兵,哨兵用战斗保护向导,缄默者保护大家,大家也保护缄默者。”
时润声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已经困在这里很久了,或许从父母牺牲、被逐出村子的那天起,他就被困在了原地。
小缄默者把所有的话都吞回去,他想不通的事太多了,好像从那次任务的变故骤然袭来,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带走了所有人,只留下了一个最听爸爸妈妈话、最懂事,又最固执的孩子。
“你的爸爸妈妈忘了教给你这点。”
反派大BOSS抬起手,摸了摸时润声的头发,温声说:“他们派我来找你,补充上这一段。”
小缄默者已经懂了很多事,不会再被这种童话糊弄,边揉眼睛边笑:“这句话是您编的,对吗?您没见过我的爸爸妈妈,我记得的。”
“对。”反派大BOSS敢作敢当,说承认就承认,“我擅自代替他们来找你,补充上这一段。”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挽起袖口:“我要蛮横地给你讲道理了,你如果不听,我就用银线绑着你放风筝。”
小缄默者其实非常喜欢被银线放风筝,但他把这个秘密藏住了,笑得藏进傀儡师怀里,紧紧攥住傀儡师的衣服。
“您讲吧,我在听呢。”小缄默者还是笑着,他没发现自己抖得不成样子,“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想知道是哪儿错了,我很想知道……”
温暖的手臂将他揽住,护进怀里,在背上轻轻地拍。
有那么一瞬间,时润声疼得出不了声,他从不知道原来疼痛会在拥抱的时候爆发,就像傀儡师轻轻摸他的头的时候,难过会汹涌着把他吞没。
他快疼得昏过去了,他上次这么疼,好像还是在梦里追着爸爸妈妈跑,却只追上了一阵风。
“因为他们是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想不到,原来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关系天然就是双向的。”
穆瑜温声说:“他们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忘了教给你,遇到不那么好的人,要怎么处理。”
“他们以为,只要小花猫努力保护同伴,保护所有人,就会被所有人保护。”
“他们以为这样能让你快乐,他们是想教给你让你快乐的方法,他们想让你不孤单。”
穆瑜说:“他们没想让你难过的,他们要心疼坏了。”
时润声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他努力睁大眼睛,不停地把视野擦得更清楚。
“只有选择了保护你、守住你的背后,和你并肩作战的人,才值得你守护。”
反派大BOSS耐心地、慢慢地复述,又继续说:“做不到这些,反而来伤害你的人,你不必守护他们——你爸爸妈妈忘了教你这个,他们不知道有这样的人。”
“他们后悔得不行,急得不行,想方设法托人带话给他们的小花猫,可不能再叫人骗了啊。”
穆瑜轻轻摸他的头发:“我听到了,所以把这些话带给你。”
小缄默者边哭边笑,疼得蜷成一小团:“这是童话,您在给我讲童话……我可不是八岁的小孩子了。”
“是啊,你已经九岁了。”傀儡师说,“好险,等你十岁我就不能讲童话,只能用银线栓着你放风筝了。”
时润声用力抹干净眼泪,他深吸一口气,抱紧反派大BOSS:“我想……我想向您请个假,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任兆。”
他等不及了,他必须立刻就去。
他相信这个童话了,这有一点不够成熟,但他想相信。
小缄默者连疼都顾不上,他囫囵用袖子抹干净眼泪,把小木头人全都收好:“我去一趟就回来,然后您用银线拴着我放风筝,我们痛痛快快地玩。”
小队长还是很有小队长的范儿,不论知道了什么新道理,都要去告诉任兆。
但反派大BOSS一向非常随和,用银线拴着小缄默者的手指拉了勾,就帮他把小银斗篷仔细穿好。
反派大BOSS低下头,又倾囊相授了一套完整的《反派行动指南》。
小BOSS把每个字都记牢。
银光闪闪的小斗篷在林间一闪,就隐没进日影深处。
任兆的向导领域被生生砸碎了。
像这种被禁用的、带有暗示的特殊领域,需要注入比平常领域更多的精神力量,所以剥离时的效果也更具冲击性。
空气中看不见的透明屏障剧烈摇晃,接二连三的脆响下,裂纹飞速蔓延,像是张蛛网。
“时润声,你疯了!”任兆脸色煞白,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你果然是个怪胎……你就是来报复我们的,是不是?!”
揍一次也就算了,时润声天天都来找他们,他们已经快被打疯了!
之前还只是晚上来,现在光天化日,这小哑炮居然就直接胆大包天地杀上了白塔学校!
“谁给你的力量?你是不是跟那个傀儡师做了什么交易?”
任兆嘶声喊:“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恨你……一切都是因为你们家!你爸妈害死了我爸妈,现在你来弄死我了……”
时润声停下动作。
任兆剧烈喘熄着,视线阴沉冰冷,双目已经充血。
他袖子里藏着把小刀,借着挣扎已经滑在手心,趁束缚稍减,死死攥着就朝时润声肋间捅过去。
“这不是我们该用的东西。”少年缄默者说。
任兆瞳孔战栗,他的身体感知居然同意识脱节,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手脚身体,坠入浓雾里:“……什么?”
时润声没有向旁边看,只是抬起手,虚握着用力一折。
他的视线依然落在任兆身上,任兆手里那把锋利的折叠小刀却一声脆响,刀刃被硬生生折断,落在地上。
缄默者固然容易被哄骗,但那是因为他们生性不外向、不活泼,比普通的孩子更难顺利适应这个世界——所以在试探着温柔地探出一点点小触角时,会相信小触角碰到的任何东西。
所有人都说,缄默者寡言,多数不合群,言语的力量无法外放。
可没有多少人想过,这意味着他们用远比其他人更长的时间,沉默地、安静地独自注视着内心。
当缄默者能够看清自己的心时,就能掌握自身领域内的一切,
“都不是。”时润声说,“刀不是,这种领域也不是。”
向导是该用言语战斗的,他们本该以言语为荣——他们的言语本该用来引领同伴,用来战斗,用来驱散畏惧和迷茫,用来包扎伤口,用来结下羁绊。
时润声见过父母的言语力量,在天明之前的树林深处,父母带着小时润声去执行紧急任务,救援陷在沼泽地里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