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晴柔和时泉荫又何尝不清楚这件事——兽灵的每次攻击,时泉荫都首当其冲,队伍的力量在被不停削弱,就只能靠向导汲取甚至榨干自己的精神力。
不知从何时起,那样冷冰冰的“判决”几乎已经出现在他们耳边。
即使没有缄默者的提醒,众人也逐渐意识到不对。
他们对缄默者的态度,的确一直和村子对立,可那些人从不敢当面说,毕竟村子还要靠任务者来守护。
但此刻他们身陷危机,那种铺天盖地的质疑声就仿佛找到了机会,张牙舞爪甚嚣尘上。
而且……没有救援!
没有人来救他们,没有其他村子的任务者小队,没有白塔学校的支援!
是哪一步出了问题,是求援没有及时传达到、转述得不够清楚,还是根本就没有求援?!
战斗越来越沉默,只剩下向导不停给出的战斗指令。
一对哨兵和向导的领域忽然剧烈一晃,随即出现裂痕,兽灵极狡猾,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掀起腥风的利爪重重扣下去。
时泉荫被巨力掀翻在地上,逼出力气跃起来:“任飞!”
“我儿子怀疑我!”那哨兵扑在向导身上,后背几乎被豁开了,向导正不顾一切地用言语替他治疗,“我儿子……我儿子信别人,不信我!”
亲人之间的领域会有感应,那哨兵的儿子是个向导,偶尔任务闲暇时,也会模拟连接陪儿子训练。
他大口大口吐着血,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手脚都在发抖:“副队,我是不是错了?我保护村子是不是错了?我自己的儿子……”
“别想了!”向导沉声说,“集中精神,听从我的引导,把血止住。”
那哨兵自己心里却清楚,他伤得太重,没必要再浪费向导的精神力:“不行,快切断领域,我活不成了……”
向导不应声,死死攥着他的手,一动不动。
不是所有哨兵都擅长战斗和自愈,他们只是一对很普通的B级向导和哨兵,平时负责侦查和放哨。
这里没有医疗专精的缄默者,谁也不擅长治疗,如果不切断领域,伤害会留在向导的意识世界。
他已注定活不成,但也死不了。
这只是当初那场战斗的重现,只是无数次重现中的一次。
接下来,战友们会一个接一个的重伤、牺牲。
有的哨兵护着向导一起被兽灵撕碎,有的向导直到精神力耗竭、领域骤然中断,都还站在原地睁着眼睛。
叶晴柔下了撤退的命令,她和丈夫决定留下拦住兽灵,掩护其他人撤离。
时泉荫左支右绌,他一个人护不住所有的队员,只来得及让妻子使用伤害扩散的言语,挡在兽灵与众人之间。
兽灵撕咬着扯碎了螳臂当车的哨兵,又咬穿了那个轻盈得像是树阴照水的向导,却也被迅速扩散蔓延的伤害崩碎了一嘴的獠牙。
当那名梦想只是想当个老师、兼职做个木匠的缄默者终于无师自通,弄清了怎么毁掉这座画地而成的囚牢时,一切都会彻底归于沉寂。
然后他们重新醒过来、重新回到战斗刚开始的地方,把发生过的一切都忘掉,继续这场无休止的战斗。
没分出胜负的战斗不会结束,心有牵挂不甘的灵魂无法消散。
同归于尽,从来不是任何一个人希望的结局。
从来不是。
他们的愿望是回家。
“什么人?!”长林厉声开口,领域瞬间棘刺丛生,“走开!”
到了这一步,听到那些所谓“判决”的人,已经不止一两个。
大概是叶晴柔和时泉荫一直都把村子守护得太好了,他们从成年就进入任务者小队,村子里的绝大部分人,都已经许久没亲眼见过“古兽灵”这种东西。
那些人压根没考虑过兽灵会重创整支队伍的可能。
在他们的眼里,任务者哪有那么危险、那么命悬一线,没准都是那些任务者想要提高报酬才编出来的。
这样的想法,背后绝不是没人引导操纵——另一边,又是那些人封锁了消息,截断了他们本可能申请的救援。
到了这一步,队员们已经半点也不信,赶来的人会有什么好心思。
“不要为敌!”时泉荫单膝跌跪在地上,A级哨兵的体力已经被榨取到近乎极限,即使再强有力的言语支撑,也已经控制不住发抖。
他和妻子对视了一眼,心中已经做了决定。
——他们走不了了,可得有个人把队员们带回去。
倘若那些人针对的真是他们,只要他们殒命就够了。
“爸爸妈妈错了……爸爸妈妈弄错了很多事,不知道具体错在了哪,但不要听话。”
“不要听话。”时泉荫对着那块留影木说,“保护好自己,小花猫,别怕……爸爸妈妈在。”
“不要给那些人伤害你的理由和机会,不要相信他们……跑。”
“跑去远远的地方,听话,听爸爸妈妈的话。”
“要是有人跟你跑,就带上他,要是没有,就抱着小木头人。”
时泉荫没有停下战斗,爱人必须不停使用言语,只有由他来把树叶的簌簌声和泉水声翻译给那块留影木,祈求它把话带给儿子:“当个普通人,不要受伤……”
缄默者的领域剧烈一震。
时泉荫的心神骤沉,他不知道长林看见了什么,却已经来不及回头,只能朝兽灵冲过去。
在他被兽灵撕咬第一口的时候,爱人会给出“碎裂”的扩散指令,凡是接触他的东西,都会和他一同崩碎。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将领域外的一切声音尽数吞没,古兽灵双目血红,庞大如小山的身躯纵身跃起,遮天蔽日。
流溢的银光竖起坚不可摧的高墙。
时泉荫在爱人的眼里看到惊诧。
他下意识回头,在看清那道小小的身影时,也错愕在原地,一瞬间竟然忘了动。
怎么会……怎么会?
披着银斗篷的孩子静默无声,那是比他们熟悉的小花猫更安静、更缄默,却也更俊拔清标如小杜仲树的孩子。
时润声牢牢攥着小匕首,和父亲疲惫力竭的身影擦肩而过,高高跃起,纵身扑上去。
小花猫队长知道该怎么同一头古兽灵搏杀。
他在梦里学会了,上一次的表现不太好,他搏杀了那头兽灵,但也被咬穿了胸膛。
那一回,他差一点变成一个只会蹦不会跑的小稻草人。
这次不会了。
时润声无数次在梦里演练,缄默者是能给自己造梦的——他们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自然能给自己下暗示。
从觉醒那一天开始,时润声就从没给自己暗示过任何一个好梦。一次又一次,他毫不犹豫地冲进去,从梦里投身进这场死地绝境。
第一次是死地,第二次是死地,第三次也是。
第三十九场梦,时润声找到兽灵的弱点,开始逐渐理解和兽灵搏斗的方法。
第二百一十七场梦,时润声第一次成功搏杀了那只兽灵。
兽灵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时泉荫身上,压根没留意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孩子,甚至未作防备。
锋利的匕首寒光四溢,时润声反持匕首,酷似母亲的身法像是片随风掠起的树叶,重重扎向兽灵的左眼。
那是只斗大的眼睛,竖起的兽瞳迸出通人的惊惧,想要闪躲,却已经来不及。
时润声的匕首没入那只闪着精光的兽瞳,立时有汩汩腥风与黑气汹涌而出,那兽灵负痛嘶吼,剧烈挣扎不休,竟是将那浓郁黑气凝练,不由分说缠向这个胆大包天的小鬼。
时润声不闪不避,死死握着手中匕首,寸寸下压。
高大的身影遮住时润声,言语凝成的铠甲挡牢全部黑气,同他一并握住那柄匕首。
时润声抬起头,迎上时泉荫注视着他的温柔视线。
“谁还有杜仲茶!”
地面上,叶晴柔几乎是不间断地使用最高级别的守护言语,目不转睛仰头清喝:“留足自己用的,果子也给我!”
立刻有人把自己的杜仲叶和杜仲果抛过去,有几个向导挣扎着爬起来,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喝那治疗精神力的良药,硬是塞给自己的哨兵:“快!我们喝够了!”
那兽灵痛得抵死挣扎,横冲直撞,剧烈撞击着束缚自己的囚牢与附近的树木,甚至带着那个仍攥着匕首不放的少年任务者,不计后果地朝树上重重撞过去。
清脆的铠甲碎裂声在时润声身后响起。
时泉荫只幻化出背后的铠甲,用胸口护住了时润声,呛出一口血。
他并不在意,随手抹去,低头轻轻笑了笑,摸摸儿子的脸。
兽灵的力道极重,下方的向导领域也同样受到巨震,叶晴柔的脸上却不带半点痛色,笑着高声喊:“好样的!小花猫好厉害!”
时润声无声地抿了下嘴角。
小花猫队长第一次有了孩子气的骄傲,靠在爸爸怀里,挺起小胸膛回答妈妈:“还有更厉害的。”
时润声说:“领域展开。”
树林下方,长林的瞳孔倏地震颤。
他察觉到了性质格外熟悉的领域,抬头看着那个分明长大了不少的孩子。
怎么会是缄默者?
为什么让这孩子觉醒成缄默者?!
一个缄默者要花比别人十倍、百倍的力气长大,这件事没有人会比另一个缄默者更清楚。
长林十五岁就进了队伍,剩下的那些缄默者,要么远走他乡、去各个村子流浪做委托,要么就把自己的领域藏起来,装成个普通人。
恢复力极强的缄默者,都会进入由任务者队伍挑选的名单——如果没有队长和副队长、没有那份手记,长林或许早就被哪个队伍看上,带走做了“血包”。
成人礼那天,长林对白塔祈求的心愿,是让队长和副队的孩子觉醒成向导或哨兵。
哪个都好,这是个不论做向导还是哨兵,都会极为优秀出色的孩子。
这该是头自由灵动的小鹿,该是飞驰如风的马,不该是被人套上缰绳、拿鞭子驱赶的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