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难过,我很难过。”他轻声说,“我想家。”
荣野依然牢牢按着他的手,几乎压在驾驶位上,盯着他,像是不相信他仅仅是难过,就把车开出足足四十七点五公里每小时。
对一棵树来说,这简直是夺命狂飙了。
“有多难过?”笔直笔直的大榕树弯下腰,单手护住他的颈后,低声问,“抱一抱能不能好?”
平时都是能好的,年轻的影帝非常好哄,抱一抱立刻就好。
不方便靠近的时候,拿个纸团砸一下,也能得到一个画着笑脸的小飞机。
但这次没能哄好,榕树耿耿于怀,把这件事刻在年轮上:今天人类说他哄不好了。
「他说他没有家了。」
榕树恶狠狠地在年轮上记:「明天就去查怎么抢一个家。」
穆寒春有些不安,他担心自己是否越界,想要向后退开,却察觉到被拥住的年轻人收紧手臂。
“请再抱一下吧。”自称叫“瑾初”的青年温声问,“可以吗?我一直都很想见您。”
是很温润柔和的征询,哪怕说了“不可以”也没关系。
当做粉丝对偶像说的话也完全合理,因为一直以来都崇拜您,所以想见您。
所以如果方便,想再多抱一下。
穆寒春喉咙哽咽,把温顺的青年用力圈进怀里,掌下硌着瘦削的脊背和肩膀。他反复猜想那么一小点的孩子是怎么长大,怎么会长得又温和又安静,从容得像是已经足以应对遭遇的一切。
要走过多少路、翻过多少山,经历过多少事,能长成这样的大人。
“我们去吃火锅。”穆瑜忽然问,“可以吗?”
穆寒春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要求,怔忡一瞬,立刻用力点头:“没问题,家里就有火锅,什么底料都有,就在冰箱里冻着,我做了好多。”
他又忍不住毛病了,滔滔不绝地讲吃火锅的事,又拿出手机翻照片,找出那些被仔细分装好的不同口味火锅底料。
这是他的孩子,是一个人走了太远的路、风尘仆仆回来的孩子,穆寒春迫不及待地想把所有能讲的都翻出来:“还有冰棍,有糖,有小零食,妈妈不让多吃,我藏在苏格拉底肚子里了……”
他一口气讲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话,说了好一阵才察觉到误会,对方的意思是下山后去吃顿火锅,然后把他们送回家。
他们其实怀有一样的心思,既急着回家、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又生怕这条路一下子走完。
十二个小时太短,哪怕中间必须停下来吃一顿饭也一样。
会选在这时候讲种一颗小树的事,讲那些注意事项,是因为不方便在路上说。
毕竟当事小榆树就在车上,就躲在妈妈怀里睡觉,睡得不安稳,每过一会儿就会惊醒,确认了妈妈还在才能放心合眼。
穆寒春攥着屏幕黑下去的手机,看着眼里透出柔和歉意,却仍认真听他唠唠叨叨说这些话的青年,看着对方手里的火锅店传单。
他忽然无师自通地学会怎么当一个父亲。
穆寒春只当了三年父亲,他刚开始练习,仍然不熟练,现在才学:“要吃火锅,就得回家。”
他一点不会凶人,语气虚张声势得连榕树经纪人都不如:“路上随便吃一点,回家吃火锅,吃完火锅洗个澡,睡一觉,躺下歇透。”
穆瑜微怔,眨了下眼,捏住系统刚龙飞凤舞赶制出来的一折促销传单。
他被穆寒春揪回车里暖和,穆车王的血检报告已经出来,没有任何危险成分,电子驾照已经线上解禁,开一辆改装面包车绰绰有余。
驾龄十余年、做父亲只做过三年的穆车王,气势其实还有新手爸爸的严重不足,又因为试图去挖两块冰给爱人敷肿起来的眼睛,气得宁鹤揪他的头发。
穆寒春被轰去开车,念叨着“确实肿成桃子了嘛”、“桃子又不难看”,灰溜溜熟练挂挡点火。宁鹤火冒三丈地叠千纸鹤准备砸人,超凶的千纸鹤哒哒哒哒,全落在小木鱼抱着的大纸盒里。
被吵醒的反派大BOSS一点都不生气,弯着眼睛抱住纸盒,边轻轻咳嗽边忍不住笑,眼睛里有太阳光粼粼地亮。
穆瑜被不由分说塞回这个家,这次连系统也临阵倒戈,混进纸叠的千纸鹤里长出腿,叼着宿主的袖子往妈妈身边坐。
宁鹤埋头叠千纸鹤,眼眶红红手下也不停,视线模糊得看不清,叠坏的那只千纸鹤被一只手接过去。
穆瑜把它耷拉着的翅膀仔细修好,拿出随身携带的签字笔,画好眼睛和小花边,交给十三岁的自己。
“扯一下尾巴,翅膀会动。”穆瑜悄声示范,给少年反派大BOSS补课,“飞去哄妈妈。”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第一次学会叠千纸鹤,发现折纸居然会飞,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小心翼翼挪动手指捏住。
他太虚弱了,那些满溢的痛苦消散后,他几乎不剩下任何力气,连尾巴也扯不动。
穆瑜拢住他的手,帮他让千纸鹤飞起来,纸折的小鹤啪嗒啪嗒飞,飞到妈妈面前蹭一蹭。
小千纸鹤飞累了,停在妈妈手上,低头叨一叨指尖。
那里很舒服,小千纸鹤乖乖躺下睡觉,永远不离开妈妈。
小千纸鹤啪地变成一束花。
——要不怎么说,穆家的男丁都不太知道,要怎么哄小姑娘和变成妈妈的小姑娘。
纸折的小花束被眼泪淹了,十二小时回家路的前三分之一,穆影帝都在反思自己不该用哄小朋友的方法哄妈妈。
穆影帝的树在随风乱舞,紧急和藏了一缸的小朋友修改方案,摘掉插了满树的小玫瑰花,改成长满棒棒糖和火锅底料。
十二小时回家路,中间的那三分之一,穆瑜找对了方向,以“上学时的自驾旅行”为题材,讲了自己的经历。
他走过的地方、经历的事实在太多,要拿出来一部分讲,完全能拼成最丰富多彩的充实人生。
穆寒春和宁鹤也经常东奔西跑,但他们是为了工作和比赛,仅剩的空挡也被俱乐部安排的宣传活动挤占干净,能到处游玩的时间少之又少。
职业专长使然,穆影帝比任何人都知道怎么让一段经历变得可信,不止讲那些快乐轻松的事,也会穿插惊心动魄、千钧一发,也会有遗憾和失落。
他大概仍然不擅长谈自己的事,却并不缺少讲述一段人生的能力,这是种后天培养的技能,对他来说很有用。
二十七岁退圈的时候,穆影帝就是靠着被峰景传媒逼出来的“讲故事”的本事,亲手把峰景传媒送上路,揭穿了当年的全部阴谋。
宁鹤听得全神贯注,十三岁的小木鱼靠在妈妈怀里,也听得眼睛都不眨,那些栩栩如生的画面变成新的养料,一点一点浇灌进枯萎的根系。
长大不只是为了让爸爸妈妈不伤心。
长大能去很多地方、看很多东西、经历很多事。
所以再多坚持一下,长大一点。痛苦被倒空后,理当装进幸福、欢欣和希望。
十二小时回家路,第五个小时,他们在路边买了汉堡和热牛奶,第六个半小时天黑。
穆瑜重新接手方向盘,把时间刻度推进到三分之二,到加油站,被补眠睡醒的穆寒春塞回去。
“这么点路。”穆寒春笑了笑,他把毯子递给穆瑜,“一下就开完了。”
他从五岁起被人正式带去训练场,俱乐部的训练严苛到常人无法想象,为了把肌肉记忆强化到极点,多极限的训练也做过。
有时候穆寒春也会想,如果让他自由长大,或许他的理想未必是做赛车手。
宁鹤抱着小木鱼睡在改装的小床上,穆瑜弯腰探进车内,帮他们盖上毯子。
察觉到气流微动,十三岁反派大BOSS警醒地睁开眼睛,条件反射要把妈妈往身后护,看清来人后才放松。
穆瑜摸了摸他的头发,帮小时候的自己整理了个帅气的发型,裹好薄毯,回到车前。
他问穆寒春:“如果没做赛车手,您想做什么?”
“不知道……我没来得及想这个。”穆寒春哑然,揉了两下短发,“开个修车店?也不一定,可能和车没什么关系。”
穆寒春努力想了半天:“可能——可能当个厨子吧?我做饭还不错,尤其煎荷包蛋。”
穆瑜有点惊讶,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背着妈妈偷偷买的冰可乐,认真想了一会儿,忽然笑出来。
穆寒春看见他这样笑,心头没来由地烫了烫,拿胳膊肘顶他:“怎么了,这么好笑?”
穆瑜笑着摇头:“我也喜欢煎荷包蛋。”
他在身上找到属于父母的痕迹,这件事完成的稍微有些晚,但在这一刻,过去的那些记忆也像是有了细微的变化。
穆瑜没有再掩饰自己的能力,他随手画了些方框,那些方框在夜色里莹莹泛光。
穆寒春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是魔术。”穆瑜挺认真地给要撞世界意志的父亲科普,“口吞宝剑、胸口碎大石、徒手画方框。”
穆寒春总觉得这三个放在一起,就像泥头车、重装坦克、超时空星舰和拉砖拖拉机在一起一样不对劲。
但他还是尽全力去辨认那些稍纵即逝的画面。
穿着围裙、在厨房煎蛋的年轻人身边,多了个一起熟练颠勺,让荷包蛋飞起来的身影。
叠飞机的少年被妈妈抱着,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教他叠千纸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