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似倒非倒之间,足下忽生出一股极强的热感,如气如流,附骨充盈撑住身体,潮水般升上膝头、腰胯,顺脊椎上顶至背,遇到在此处将化未化的两股真气,未生阻滞,却忽地与之合二为一,其势更快,一下上冲入脑,摧得他眼皮自睁,双睛暴圆。
梁伯龙和刘金吾讨论演技,还当他是在体味揣摩,也未打扰,常思豪脑中仿佛万石投壑,轰鸣如炸,只见二人嘴动,却什么也听不见。他想看看自己身上是否真的只剩下骨架,一收颌间,后脑上提,热流搜颅直下,如汤洗骨,面面俱到,说不出的自在舒坦。
他忙以导引要义收摄心神反观内照,脑中轰鸣顿时随着热流渐下,隐约感觉出那声音是骨头被内气摧得高频震动的声响。静静候去,声音走到脊椎的时候,已经是细微的嗡嗡声,待到足底,则细不可闻了。他心中暗暗安慰着自己,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略一抬手,轻飘飘的,手掌有肉,半点也没失去,整个身心由内到外,每一个毛孔骨缝都似被暖暖蒸洗过了一遍,舒服之极。郑盟主的话恍惚响起,令他忽有所悟,禁不住兴奋起来,喃喃道:“情为假借,借假修身……我想谁,便是谁,是为得神。我以神体万物,身即万物;我以身拟万物,万物皆我。无路不可行,无可无不可,是我非我,我仍是我!”双拳一紧,气拓周身,顿时遍体通透如炸,衣衫澎然鼓起。
梁伯龙等人听他自言自语,哪里想得到他由扮戏玩乐之间,竟能悟透武学妙要神机?一时未明所以,却见常思豪冲这边柔柔淡淡一瞥,眼波流转,无限清愁,竟似绝代之佳人,看得三人情思难遏,怜意顿生,禁不住面上飞红。
第五章 游戏
梁伯龙毕竟是作惯了戏的人,最先缓醒过来,惊叹道:“奇哉!奇哉!常兄弟真是五百年一出的大戏精!刚才这一女儿之态,作得融情揉意、栩栩动人,胜吾多矣!”
常思豪面色一转,恢复了自己的常态,心中猛惊:“我想起顾思衣,心神便似与她的形象合在了一处,想必这也是一种模仿了,梁先生入戏能出戏,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演戏,我脑子里没有戏,只有人物,刚才感觉满腹柔情,淡了自己,若不能恢复神智,那岂不是要糟?”赶忙收拢了心神笑道:“这个可不能多学,否则性子定要变得扭扭捏捏,可不成样了。”
刘金吾在旁仍两眼发直,满脸倾慕,拉着他胳膊痴痴地道:“千岁……奴才……”常思豪伸指在他头上爆了个响栗,笑道:“兀那宫娥,发什么癫?”弹得他“啊”了一声。梁伯龙点指相笑,只当是戏中言语,也未留心。刘金吾捂着头不好意思。三人喝了些酒,常思豪见那白衣青年一直静静相陪,并无一话,搭问两句,对方也是嗯啊支吾,心知他必然有事,定是等着自己先走,也不愿多耽他时间,当下起身告辞。梁伯龙道:“咿也,怎地这便就走?”常思豪笑道:“今天结识先生,受益非浅,不过在下有事在身,不便久耽,改日得闲,再来拜会先生,欣赏佳艺。”梁伯龙知他心思,大皱其眉,向那青年道:“吾当先生为知己,先生却弗发一言,又弗露名姓,倒底有恁事体?惹得吾贵宾坐不安生,反要来迁就侬?”常思豪忙道:“先生不可如此,我确是有事,与他无干。”白衣青年有些挂不住,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线装本子,封皮无字,似乎是手抄一类,递给梁伯龙道:“这里有一出绝妙好戏,特来请先生过目。”
梁伯龙本无心看,然而刚才在后台领教过他的学问,听他说是“绝妙好戏”,未免将信将疑。接过唱本,郑重读去,瞧了十数行,目光移动越来越快,迅速翻看两页,皱眉道:“这弗是拾人牙慧?”又连翻十数页,略看一看,冷哼了一声:“淫词滥调!”甩手扔在桌上道:“弗看了!”
那青年冷冷一笑:“临滩说海浅,对雾笑山蛮。浮躁人眼中尽是浮躁,不想先生竟也如此,可笑,可笑!”说着伸手去抓唱本。
梁伯龙一巴掌拍在那书上,道:“年纪轻轻,学来两句评话,便乌丢丢天花乱坠,说甚绝妙好戏来诓吾!这本破乌烂原入弗得吾眼,今日便批侬一批,教侬心服口服,知个山高水低!”说着抄起来连翻数页,寻下嘴处,读了一会儿“唔”地一声,目光亮起,细瞧一阵道:“有情味哉。”眼神里有了慎重,继续看去,愈往下翻,惊喜愈浓,颤声道:“此大手笔哉!作者是谁?”
常思豪和刘金吾都想不到他态度变化如此之大,一时也充满好奇,只见那白衣青年负起手来,挺直了胸,目光转开,淡淡道:“便是在下的一位朋友。”梁伯龙表情讶异,眼睛又不由自主被吸引回戏本上去,不住点头,时而赞上一句“妙哉。”如此翻看十数页,兴致越来越高,竟有一气看到结局的意思,刘金吾极是好奇,探头想看,却被那白衣青年用身子遮住。常思豪拉他道:“咱们走吧。”拱手告辞之时,梁伯龙看得入神,眼睛闪着光紧盯戏本,竟恍若未闻。
两人出了包厢,走出一段距离,听身后还有“妙哉”的赞声不断传出,刘金吾不时回头去瞧,实不知这是一出什么戏,竟能让这大才子如此赞叹。
常思豪自去打听独抱楼的东家是谁,侍者说大约是外地的富商,因盘下来的时间不长,大东家并没亲自来过,只是派驻在这一个姓陈的主管日常事务,不知全名,也不常见到,上头人都称他为陈总爷。连问几人,都是如此。刘金吾凑过来道:“秦老爷子如今侠名广播,有人敬仰,花钱替他扬名也是正常。独抱楼易手后聘了不少新人,我都不认识了,不过也应该有几个旧相识还在的,要不然我去帮您打听打听?”
常思豪道:“也不必麻烦了。”刘金吾道:“麻烦什么,咱们上去转转,碰上了就问一句,也不搭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