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进了一个小院,院中仅有一房、一缸、一树,布置简洁,周围的院墙却有四条通道,八人把守。两人进来的正是靠东这条。就见房门一开,有六名干事排成小队走了出来,手里各拎两只冒着热气的空桶,排头的干事道:“禀安祖宗,水已经备好了。”
程连安赶紧低骂道:“蠢才!还不退下?”
那六名干事忙低了头道:“是。”从南侧通道快步出院。程连安回瞄了眼常思豪的脸色,笑道:“这帮奴才不懂事得很,侯爷莫怪,您请。”
常思豪淡淡而笑:“安祖宗请。”程连安惊跪于地道:“奴才该死!可不敢受这个!”常思豪向守卫扫了一眼,道:“有威无德,怎能服得了人呢?”程连安眼睛转动,瞬间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厂里的人个个非精即怪,哪有如此不懂事的道理?显然刚才那干事并非叫顺了口,而是平日压下了怨气,这才在外人面前不动声色地小捅自己一刀。忙陪上笑容道:“多谢侯爷教诲。”
常思豪见他跪在地上那副模样,显然日常里伺候上面也常如此,连膝盖骨都软了,心中微叹,将他拉起。进得屋来,只见这室内方方正正,空荡荡无桌无椅,贴后墙正中央有一面半透明的檀木框架白纱屏风,左右墙壁上挂着六个立轴,上面文字颇大,都是单字,写的是:思、则、俗、谋、技、力。字体有的严谨,有的狂放,有的险峻,有的庄和,勾连俱妙,笔笔不同。
程连安见他望着字帖不动,笑着解说道:“这些都是督公的亲笔。他老人家精于书道,擅写各家笔体,自己又独成一家。您看这则、俗、谋、技、力,用体分别为欧、颜、柳、苏、黄。而这首帖‘思’字,却是督公自己的笔法,人称‘傲今体’,其势雄健超拔,气象又更在五大书家之上了。”
常思豪道:“书法我是不懂,倒是这几个字五不挨八,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程连安笑道:“督公雄视八方,高瞻远瞩,其思维非奴才所能测度,不过据奴才所猜,这大概督公对于国体政事该如何处理这方面,总结出的几个要点罢。”
常思豪哼然一笑,随他转过屏风,进入内室,只见地中央放着一张枣色花雕架子床,床前一只半人来高椭圆形的大木桶,里面汤白花粉,热气蒸腾。四周八面全是齐顶的书架,藏书满满,唯东面书架中间一格里摆着尊观音像,千手千眼,若男若女,眉目半睁,仪态从容。像前一尊小小的三脚黄玉薰笼清香爽逸,烟气流沉。
程连安伺候着他入了水,将衣剑拿到外屋,唤人取走了血衣,将剑倚在屏风之侧,取澡豆和珍珠粉进来,调匀搁在旁边,又臂搭手巾端来一个小凳,搁在木桶下垫脚,撩了水润湿皮肤后,抿起一把澡豆来替他擦背。常思豪感觉背上温温腻腻的,颇为舒适,笑道:“让安祖宗伺候,那我岂不成了老祖宗么?真是不敢当啊!”程连安一边擦抹一边歪着小脑袋笑道:“当得,当得,您对我程家大恩大德,奴才给您当牛做马也是应该的。”常思豪道:“哦?我对你们家又有什么恩德了?”程连安笑道:“侯爷在奴才爹的身边,陪他走完最后一程,这便是最大的恩了。何况您又千里寻孤,到京师来找我传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哪!”
常思豪耳里听着,感觉他在颈后擦抹的动作微微一重,劲走横斜,有了笔划,细细辨去,写的是:“鬼雾即驻外内应,从不公开现身。”登时心中明白,他刚才在外面佯作不知,实是谨慎之至。暗思:“这便错不了了。红龙在明,负责日常公事,鬼雾在暗,大抵负责渗透各种江湖帮派,东厂所得情报,都是由他们提供。夏增辉一人便掀起如此大的波浪,江湖上那么多帮派,这卧底的情报网亦必极其复杂,那么这一系的人手,只怕是少不了。”
想到这儿,望着书架间那一格神龛说道:“怎么你们督公这屋摆着观音?莫非他信佛吗?”
程连安笑道:“督公理通三教,学贯古今,他老人家究竟信什么不信什么,那可不好说了。”
常思豪假装打量着观音像:“你说这千手观音,究竟会有多少只手?莫非整整一千?”
程连安立解其意,一边替他洗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笑道:“哦,民间的传说,这千手观音原名‘妙善’,是妙家的三女儿,因爹爹病重,需要一只手、一只眼来做药引,妙善的大姐、二姐都舍不得,妙善便割了手、挖了眼,给爹爹治好了病。佛祖感其孝行,这才给了她一千只眼、一千只手。其实千只是个虚数,只是象征很多罢了。至于具体究竟有多少,怕也没人数过,更没人知道。”
常思豪听他对答知机,想这孩子整日在龙潭虎穴,果然心思机敏。道:“你们督公学识广博,定然清楚,你若有机会,该当向他多多‘请教’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