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八加一
吴道一阵苦笑,将声音略提道:“小雪,既然来了,何不进洞中一见?”
沉默片刻,外面传来雪山尼的声音:“我没脸见你……你可也别出来!”后半句似乎带着些局促和惊恐,明显气虚了许多。
吴道笑道:“好,好,我不出去。”回头问:“你这趟又要住多久?”碧云僧见雪山尼不敢进来,心情平稳不少,抹了把脸上的汗墨,摸出那把蕉扇来呼啦啦扇着:“那就要看你管多少斋饭啦。”吴道一笑:“善人难做呀,我供你的饭,可要落人家埋怨呢。”碧云僧道:“你落的埋怨还少么?五年前因为接这胳膊的事,她已经记了大仇了,恒山派医术精绝,我来找你不找她,岂非看她不起?她除了恨我,难道就不怨你?”吴道摇头失笑。
碧云僧伸脖往洞外瞄瞄,用扇柄轻轻捅了捅他,压低声音:“哎,她不敢见你,你出去挡上一阵,等我偷跑出去上了船,一切就好办了。”吴道笑道:“你还用得着船吗?何不再踏浪而行,去横渡琼州海峡?”碧云僧道:“少拿我开心,当初后半程也是游过来的,现在的身子骨哪比得当年啊?别废话了,这忙你帮是不帮?”吴道笑容敛淡:“你这又是何苦呢?两夫妻有什么话说不开的?”碧云僧一听这话,知道他是必不能帮自己的忙了,愁道:“我们哪是夫妻,分明是要命冤家……”说着把扇子一扔,往地上一蹲,合掌捂住了脸:“唉!当初就不该招惹她,在一起了就更不该听她讲佛法,你不知道,她讲法的时候笑笑呵呵,可多像一尊活的女菩萨……”
这时只听雪山尼骂了几句陈欢,在洞外又开始数落,说到当初对他如何上心,如何恩爱,陈欢出家,是如何对她不起,自己这一趟出来,又是如何先到东海找他,他知道消息后又是如何没良心地躲着自己,自己又是如何去找萧今拾月,想替他报这一剑断臂之仇……
这二人同时像念经似地诉说往事,各嚼各理,常思豪越听越崩溃,心想荆零雨大吹特吹她这师父如何佛法精深,现在看来,根本和普通女子有何分别?估计说什么她在恒山潜心面壁,多半不是念经修行,而是对着墙在思念她这心上人吧?瞅碧云僧更是来气:这老和尚也是,当初人家动心跟了你,你什么也做了,又不娶人家,还说什么不敢玷污女菩萨,用双吉的话说,这不纯属欠抽吗?
碧云僧说一会儿便没词,雪山尼却喋喋不休,又讲到自己如何追萧今拾月到四川,萧今拾月如何把她制住,顺长江水道东归,打听着陈欢逃往海南避难消息,又蒙了她眼睛带过海来等等。说到自己这些年来如何对他念念不忘,见了面他却如此狠心躲着,说句话也不成,悲愤中夹着哭泣,哭泣里夹着嗔声,把碧云僧听得头扎在裆里,越埋越低。
妙丰和姚灵璧、左攸征都是从感情路上坎坷走来之人,听在耳中并不觉得有半点滑稽,各自想着自己的经历,黯然不语。
忽然洞外“啊”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雪山尼充满歉仄的声音传了进来:“道哥,你……你也在听罢?刚才我说这些……可伤了你的心么……我总是这样冒失……总是对不住你……”
吴道无声一笑:“你能顾念我,我已经很开心啦。”
雪山尼声音弱弱地说道:“其实……你对我很好的,比谁都好的……对不起啦。”这声音极是柔媚,仿佛怀春易伤的少女,听得常思豪身上竟也有些发软,心想:“听说女人哪怕到了一百岁也会害羞和撒娇,看来大有根据。当年雪山前辈清纯如水,一定比现在更温柔十倍。”
吴道似也被这柔声勾起往事,目光微微转侧。常思豪顺他目光瞧去,只见那厢洞壁上,半明半暗地刻着些字,写的是:“秋虫咽,此景似相熟。叶落飞黄,旋沙起亡丘。冷院弥清风自走,留得菊香无人嗅。日日新,年如旧,人性早谙透。情怎长久?爱怎长久?一刻纵倾心,一世难相守。收心!收手!莫待剖肝沥血时,徒作赤龙吼。”
这歌词是当年吴道在雪山尼离去时伤情所写,后来无忧堂迁至此处,便又刻于壁上,作为时时的警示,常思豪自然不知,但见吴道的眼神,就好像在看着一道痊愈多年的伤痕,伤已好了,倒还有些痛埋在里面,在目光的拂扫下,会微微生痒似地。
这时吴道转开头去,望着洞口亮光,脸色里微添了几许怅然:“小雪,自你去后,我便独自一人,失陷在玄门修炼之中,仔细想想,这几十年来,也不过是在寄心于幻,麻醉自己。”
说到这儿微微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呵出来,表情里又恢复了那种淡看岁月静流的达观与满足,缓缓微笑着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论宿寐望月,还是日对长空,这一颗心里,其实,始终还是想你多些。”
一时间洞内外都没了声息,吴道侧头向碧云僧望去:“当初释祖未成佛前有一世为人身,精进修行,誓得正果。一女子却爱上他,以致相思成病,奄奄待亡。释祖不忍,故舍却修行与她成亲,救其性命,结果却提前成就。陈欢老弟,你总是言说佛法精深,笑我道门不够究竟,然而佛言慈悲,实为大爱。若是爱你之人你都不爱,又如何去爱这世人、度化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