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伦是个很有耐性的人,无论任何什么时候,心中有什么不满,表面始终能一脸的平静,然后静静坐着,默默看着天际。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更深,风声更大时,洛塞夫大主教终于缓缓的转过身,稍稍睁大了一点他那双惺忪的眼睛,注视着阿伦,沉声说:“蓝雪云先生,你是我见过最矛盾的一个人,就以耐性来说,上一次你在天空圣堂静坐的时候,没坐够二十分钟,就会不耐烦的离去,而这一次,你竟然能陪我这老人静坐了这么久……”

阿伦为之苦笑,难道上一次他在天空圣堂干过的事情,洛塞夫大主教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开始秋后算账,还专门罚自己陪他一起静坐了这么久,如果单单如此,这个惩罚,他还是可以接受的。

他说:“洛塞夫大主教,我相信在神的眼中,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矛盾的结合体啊。”

这其实是一句说了等于没说的话,洛塞夫却笑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因为笑容而皱在了一起,他忽然奇峰突起的说:“蓝雪云先生,你知道我生命中最矛盾的事情是什么吗?”

阿伦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洛塞夫说:“在世人眼中,自由天堂的首席大主教,应当是一个放下了七情六欲的贤者,心中只有神,并代表他的旨意,将爱和怜悯无私的奉献给每一个世人……曾经,我以为我做到了,但在一百年前,我收到了我父母相继去世的消息,我才知道我错了,人类的许多感情,并不是作为一个神的使者,你就可以忘记的……”

阿伦的心不禁也揪动了一下,他终于改变了坐姿,将双手合拢放到了小腹,这样可以更加集中他的注意力去聆听。

洛塞夫将目光慢慢移向了星空的尽头,陷入了他自己的回忆之中,说:“在那个时候,我得知他们的死讯,我才忽然回忆起童年的村庄、童年的山、童年的水,我才忽然想起在我十六岁那年,毅然抛弃了一切,来到天空圣堂,成为一名修士的情景,离去的时候,父亲仍在田里耕作,他反对我成为修士,他希望我能和他一样,继续耕耘这片自远祖就留下来的田地,所以他一眼都没有看我,但我知道,他一直在默默的注意着我,走过田间小道,母亲红着眼睛相送,直走到村口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再度回首,仍能看到她的挥手……”

“但既然决心成为一名修士,就必须将所有的感情奉献给神,爱不能偏心,它是属于每个世人的,在开始的几十年里,我认为我做到了。母亲曾经千里迢迢来到天空圣堂,只为见我一面,但我当时正在陪同前任大主教静修,我拒绝了和她相见,后来直到静修完毕,可以看到的,只有她留下的一盒粗粮,那是家乡特有的点心,记得那时,我捧着那盒粗粮,满脸都是泪,全身不停的颤抖……”

“但心中却有一把声音,沉着的告诉我,你已经将一切都奉献给神,包括你的感情……没过多久,我的情感重新平复,身心重新投入到圣堂广博的教义之中,时间继续在浑浊中流逝,直到一百年前,我收到了他们双双去世的消息,我才在眼泪中发现,我错了,我根本无法放弃亲情,我深深的爱着他们,却为了神,为了教义,没能陪他们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无奈、内疚和自责充斥满了我整个灵魂,痛苦将我燃烧……”

“我把自己关在静修室里,思考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明白,人不能背弃自己所拥有过感情,不然就失去了自我,成为命运的奴仆,人更不能背弃过去,不然就无法面对未来……”

阿伦心灵深处中也不由得深深一震,“人不能背弃过去,不然就无法面对未来……”,他痛苦的想,在某种程度上,自己是否也一直在背弃过去呢,甚至沉沦在疾风家族的时候,还企图洗掉过去的记忆,只想当一个一无所知的傻瓜,当命运的奴仆……

洛塞夫缓缓的说:“人,只有正视过去,才能把握现在,展望未来啊!”

阿伦的呼吸不禁也急促了少许,脑海中只是不断的重复着洛塞夫画龙点楮的几句话,他难以抑制的再度回想起了边缘部落的童年,那时的喜怒哀乐,再度回想起飞龙沙漠的可怕夜晚,那时的血雨腥风,自己身体的血液,由鲜红变作银灰的刹那,许多过去无法正视的片断,忽然间一一重现脑海,而且每一幕都是如此清晰,叫人心神颤动。

因为从来没有一次回忆是如此清晰和条理的,那把沉重得无以复加的心灵枷锁,刹那间像是轻盈了许多。

阿伦握紧了拳头,就像是要将那枷锁和过去同时握紧在手中,渐渐的,他重新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然后转过头,从洛塞夫湿润的眼珠中,发现自己也已经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