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欺世盗命 群青微尘 2857 字 2023-05-08

良久,有人颤着声道:“约莫是。这小子前些日子在市集里叫嚣,说自己已接了左氏七齿象王的赌约,若是赢了,他便要叫左氏血债血偿,还回他那失踪的兄弟来。可若是输了,他…他也不曾说过代价是甚么……”

地上的鲜血仍在流溢,易情看得心怵,紧了紧身上袄子,转身欲钻回棚中,却忽而听得一旁有人低语道,话音里是掩不住的激动:“可是…要是赢了那七齿象王的赌约,是不是从此便大富大贵,有享不尽的钱财?”

易情倏然回头,却见几个脸上黑黢黢的贩夫别着脸,凑在一块儿说话。那被炭灰染污的面颊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羡艳之色。有人兴奋道:

“既然如此,死了又有何妨?”

“拿贱命一条,换得尊荣一世,这买卖划算得很哩!若要小的去和七齿象王赌上一赌,小的高兴还来不及!”

一时间,街里许多人竟拿钦慕的神色望着那尸首,仿佛已然忘却了左氏的毒辣手段,而那惨死的公子在他们心里也算得个英烈人物,不过是时运不济,在与左氏的赌局中不慎失手罢了。

市钟声未响,面色惨白的保甲便引着几个胥役前来,将那尸首卷在蒲席里,拖走了。胥役摆出一副凶煞模样,唤来几个挑粪的倾脚头,吩咐他们打来河水,将街上的血迹给洗了。

血痕虽被洗去,可街里的贩夫依然心事重重,那一下便能享得一世富贵的赌约烙在了他们心上。浓墨似的乌云堆在天顶,仿佛随时会倾坍而下。人人都在隐隐猜测那死尸的来历,那公子曾同左家结仇,候月台亦离左氏在荥州中的宅子颇近,凶犯的名字仿佛呼之欲出。左氏心狠手毒,七齿象王又曾大肆宣扬过赌约一事,说只要胜过他便能得入天廷,可若是败了,也需付出些代价。那代价便是活人的性命么?贩夫农妇们议论纷纷,可只说了几句,便又惊惶张望,仿佛生怕这些闲话被人听了去,遂再不敢多言。

天阴沉沉的,乌云含着雨,将坠未坠。易情索性将画摊收回棚里,往棚顶铺上油纸。篷子里四处透风,冷得过分,他便只得在缝隙里一一塞上芦花草絮。

三足乌蹲在床头,缩着脖颈,道,“外头是不是死了人?”

“是啊。”易情说,却没什么表情。

乌鸦有些不安,“是不是遇上了荒年?我听说,人间总有些时节是不好的,到了那时候,天底下就会死许多人……”

易情只是摇头,“与那没甚么关系。”

搬来木板,挂好布帘,棚子里暗沉沉的一片。玉兔趴在地上,小口地舐水洼里的雨水。易情点上油灯,将祝阴从天坛山里搬来的神君泥像不客气地踢到一旁,端起木板,铺上麻纸研了墨,开始写字。三足乌跳到他身旁,看他在昏黄的火光里奋笔疾书。鸟儿识得几个字,认得他是在写些古旧的故事,昆仑的不死木,四足无爪的混沌,吃下守宫的大傩仪式……它一时看得入神,竟忘了说话。

烛影深深,黑暗像水一般裹在易情四周。他写着字,忽而缓缓道:“我想起了从前。”

“从前?”三足乌问。

雨打在棚顶,像放炮仗一般噼噼啪啪地作响,可棚内却是静的,像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易情望着在麻纸上游弋的笔尖,道:“从前,我在金陵钟山里有一间竹屋。我在那儿写了许多这些故事。只是无人替我理过手稿,多半是已佚散了。”

三足乌叫道:“你写这些玩意儿来有甚么用?又没人买,还不如画些春戏画,这才挣得了钱!”

易情望着摇烁的灯花,墨黑的瞳子里像浸满了哀伤。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点头,“不错,无人知晓,但我在那之上花费的工夫…已逾万年。”

雨声在棚外沙沙地奏响,乌鸦只当他说些怪话,这厮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时而说自己是最厉害的神仙,时而说自己曾是无为观中弟子。可若这小子只离了无为观十年,又怎地能在天上耗费万载光阴?

黄昏的时候,祝阴回来了。他踩着霞光,身上却全是深红的血,一袭红衣斑驳,像被洒上了墨点。农妇们见了他,恐惧地尖叫,祝阴却置若罔闻,提着一串儿妖魔的头颅,轻盈地在手里甩动,哼着小调,像个天真的孩童。

这回他去了长山,那里的农户近来在谷场里被这些出没的红毛浓须怪咬伤,有不少农户去庙里跪拜求护佑。恳求声传到了云峰宫,龙驹把活儿交给了仍在人间的祝阴,祝阴清早起来拜神君像时,望见香灰徐徐落下,无风自动,在五级阶上拼成了几个字样:“杀怪”。

于是祝阴便动身前往,利落地解决了横行的鬼怪。要杀尽天下妖魔才能再见神君,因而他很乐意。

今日他又离神君近了一分。祝阴在心中暗想着,脸上笑容愈发甜蜜。

可待他走到画摊前,欲抬脚迈入棚中时,一桶凉水突而泼来,将他浇了个落汤鸡。

易情提着水桶站在摊后,冷冷地道,“身上这么脏,便别爬上我的床。”

三足乌和玉兔爬上他的肩头,瑟索着点头。它们夜里和易情全都挤在一张罗汉床上,可不想被血腥气冲歪了鼻子。祝阴先前霸道地将床占了大半,还在床头放上了几只神君泥像,已叫它们怨声载道。

祝阴神色暗了暗,可竟也强按下了火气,冷冽而危险地微笑。毕竟棚子里仍摆着神君像,是他考虑不周,可不能着一身污衣便去拜谒他所崇奉的神君。易情往棚子后一指,道:“那儿有口井,去汲了水洗净后,再进棚来。”

酒肆的篝灯亮了起来,祝阴去了井边,易情瘸着脚跟在他后面,监督他将自己头脸洗净。祝阴弯下身,移开井上石盖,汲了一桶水上来,竟也不回避,开始解衣衫。艳红的明金缎袍垂落在地,玉石一般润白的肌肤露了出来。

易情的眼像是被那大片的雪白灼伤了,他猛然捂眼,叫道:“你做甚么!”

祝阴解下束发的红绫,似笑非笑地将脸转过来,道,“祝某在做甚么?自然是谨遵师兄的吩咐,将身上污血冲净呀。”

“可…”易情一时结舌,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一抹绯红已然攀上脸庞,他叫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伤风败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