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欺世盗命 群青微尘 2578 字 2023-05-08

听了这话,左不正心下纳闷。自己不曾对这红不溜秋的少年说过自己的名姓,为何祝阴却知她真实身份?可转念一想,说不准是这群无为观道士皆有些神通本事,已看穿了自己所行目的。天穿道长似是也有些疑惑,可却也一言不发。

易情默然无言。他抬手唤出天书,光点在他指间游弋,像粼粼的波光。翻开书页,他寻到了自己的那一页,密密麻麻的红线横亘在他与祝阴的名字之间。他看得头皮发麻,指尖一划,欲在他与左不正之间画出红线,可仅画了一半儿,那线便断了,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剪子将他俩的缘线剪断。

尝试了几回,红线皆画不上。出乎意料的是,祝阴非但不恼,反而笑意更深。

他背着手,柔和的日光映在他白净的面庞上,像泛出了润泽的晕轮。只是那笑容里似藏着黯淡的烟霭,阴险之色缓缓爬上脸颊。祝阴对两人笑道:

“恭喜二位,你们命里无缘。”

第十三章 鸳鸯错比翼

左不正听他这样一说,疑惑地凑上前来,摩挲着下巴道:“命里无缘?你们这儿不是甚么人都能结缘的么?”

祝阴微笑道:“姑娘见谅。这世上有些人能一见钟情,也有些人会苦求无果。这便是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少女听了,眉头紧蹙,似是很不满意。她的手搭上金错刀柄,缓缓抽出。左不正刀指月老像,说,“既然你们尊奉的这月老这般不中用,连一截红线都结不得,那摆在这何用?还不若我将它劈了罢!”

寒光溢了满室,利刃犹如明虹。天穿道长紧攥着钱袋,迈步上前,平静地道:“姑娘莫急,定还有转圜的法子。”她回头问祝阴:“真是画不出缘线么?”

祝阴摊手道:“祝某叫师…那脓包画了,他本人都画不出来,祝某便不必献丑了罢?”

白衣女子冷冷道:“收进我手里的钱,便像泼出去的水,哪儿有再给别人拿去的道理?你去寻些草纸、朱砂来,给那小妮子随意画两条便罢了,去罢。”

红衣少年瞥了一眼左不正,只见她杀气凛凛,举着刀不放,道,“那师父您可要多费些心思,将她稳下了。祝某去寻纸墨来。”说着,便往别殿里去了。天穿道长上前,面无表情地温言软语了一番,叫左不正将刀放下,又胡诌了一套捏手捻指的结缘法子,牵着少女的手说话。

易情见她俩交谈甚是融洽,便也悄声溜出月老殿,乘机顺着山阶闲逛,看看这阔别已久的无为观。

暖日清风里,天坛山的一切都很宁静。白墙像一条皱巴巴的缎带,将四周围起。易情先是踅去了寝寮,正恰望见三足乌和玉兔在床榻上打滚,两只小东西这些时日里靠祝阴勤加喂养,倒胖了一圈。它俩天天凑在一块儿粘糊,乐不思蜀。易情放下了心,遂不去扰它们,悄声离开了。

山径盘旋在竦峙石壁之上,易情顺着石阶走至三清殿。白石阶上刻着在浪中翻涌的蛟龙,金碧辉煌的大殿高高耸立。他走入殿中,却见殿宇晦暗,祖师像之下摆着供桌,一列安息牌位拜于其上。放在中央的不是旁人,却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牌位。

这些安息牌位本不该放置于此,易情暗暗猜想,这多半是他那糊涂师父随意放的。而祝阴将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牌位偷偷放在了这儿,时常前来拜谒。那牌位前置着芳花鲜果,显得极为用心。

易情望着那牌位,突而心头一痛。

世人已不再记得他所铸的神迹,纵有人羡艳登天的他,眼中却也只瞧着升天所得的荣耀。可他却不曾想过,凡间真会有一位拥趸者,会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地向他的泥像跪拜。

一阵凉风陡然拂过,漫庭的翠松摇曳生涛。

飞檐的影子在白日下缓慢挪腾,明与暗在窗格中被轮番分割,一股悲哀突而涌上心头,易情怔然立于殿中,心中忽生茕茕孑立的悲凉之感。

灿金的神像之下,回忆犹如潮水般袭来。他仿佛望见在细雨朦胧的清晨,自己背着行箧上路;晦云于脚下徜徉,他登上金红的宫阙,看仙椿郁郁苍苍。一股剧烈而可怖疼痛在头脑中猝然迸裂开来,他倏尔躬身,冷汗如雨。一刹间,他好似又置身于紫宫前殿中,金碧辉煌的帝座之上,太上帝严毅赫威,向他掷下令牌,道:

“贬黜作妖!”

鞭笞、刀锯、烫烙。扼杀、溺毙、冲撞。一幕幕光景闪过眼前,头上疼痛愈发猛烈。他已尝了许多次非人的痛楚与死亡的滋味。他捂住头颅,咬着牙蜷起身。灵鬼官们将不成人形的他自刑架上放下,滚烫的缚魔链兀然钳上脖颈。他被高高从天上抛下,穿过万重云雾,坠入凡间。

脑袋里像有千百只小锤在一齐敲打,易情痛不欲生。这是天书予他的代价,是自魂神中传来的痛楚。他踉跄着向前,欲扶上桌案,可四肢却绵软无力,一下坠倒在地。

闭了眼,噩梦依然无法止歇。像有无数斧钺落在身上,割破皮肉,将他开膛破肚。冷汗自下巴垂落,淌在石砖之上。

他昏了过去。

梦里有一片晦暗的天宇,群山宛若墨影,盘桓在远方。云雾如白蛇腾绞,他如一粒小小的沙尘,行走在寥廓的天地间。土地干裂,禾穗枯萎,饿殍遍地,荒年像一只凶烈的猛兽,突然降临。

无数干瘦的手自地里伸起,牵住衣摆。他回头一望,只见髑髅似的一张张脸庞摆在他面前。千亿张枯瘦的口一张一合,异口同声道:

“救救我,大司命……”

“大司命,求您垂怜…”

他跪在干瘦的黎民之前,咬着牙,默默握住他们犹如枯柴的手,接承下他们所受的苦痛。他一次又一次地在饥荒、疫病的痛苦里饱尝死去的滋味,可神明的寿命并无尽头,他不会死,却又不算得活着。

一粒雪点自空中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