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欺世盗命 群青微尘 2310 字 2023-05-08

握着他指尖的手倏然垂落,像烛焰被狂风骤然吹熄。

神君喃喃道。

“如此一来,我此生便有了意义了。”

葛帐垂落,渐渐不再动了。

祝阴对着那帐子,拘谨地端坐着。过了许久,他忽觉不对,出声唤道:

“……神君大人?”

并无回应。他的心忽如栓于绳头,摇摇晃晃。一股无端的惊悸从身中爬上心来,守宫似的贴于心口上。

“神君大人,您是睡着了么?”祝阴压低了嗓儿,惴惴不安、又小心翼翼地发问。

他爬起身,却忽觉脑胀。不知何时,支摘窗下透来的日光格外刺目。他眯着眼,走过去掩窗,陡地发觉自己左眼能望见些朦胧的影子。

祝阴大惊,这只左眼当初被方士剜去后,便再不能视物。他一直以法术假拟,故而旁人也瞧不出他一眼已盲。而如今为何复明?他惊疑不定,走至竹镜架前,端起镜一望,却隐见左眼瞳眸泼墨似的黑,熟悉得教人哀伤,当即心头大震。

“神君大人!”

祝阴猛地摔下铜镜,扑到床前,扯开葛帘。浮尘四起,日光映亮了神君的脸。神君挨着长命软枕,半坐着,抽了骨似的无力。神君手里紧握着鲨皮鞘,一柄降妖剑收于鞘中,金柄钢刃,染满鲜血。

惶恐攫住了祝阴心头,他颤颤地将目光上望,只见血点淅淅沥沥地洒满寝衣、亵衣。神君阖着眼,半张脸却被血染得污红。血珠子从眼眶里流下,像未尽的泪。

在他疲累休歇于榻侧时,神君将自己的左眼剜予了他。

那往日如春花似的笑靥却显出枯叶似的灰败,神君闭着眼,倚着枕儿睡着了一般,只是胸膛不再起伏,整个人消瘦得似是只剩骨架子。祝阴大恸,只觉喉管被人挟住了般紧塞。他颤巍巍叫道:

“……神君大人?”

没有回应,也再不会有回响。祝阴抖着手摸上神君细瘦的腕节,只觉沉寂如冰。再探一探鼻息,也无一点儿出气。他俯身贴近神君心口,那儿再无怦怦心跳,像是火苗已熄。

然后他方才明白何为惊恐,何为痛楚,何为死亡。神君已在紫金山上九千余年,虽为妖躯,却不曾有过天福地泽供养。人间无人再信大司命,而他又历经亿亿万万苦刑,若非心中仍吊一口气,便难存于世。

而如今神君终于心冷如灰,撒手人寰。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祝阴难以置信地、泪流满面地一遍遍念着那神明的名字,可室中始终寂静,如一座坟茔。瓶里的风车停了,卧房里没有风,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他搂起神君羸弱的身躯,骨头硬得硌手,却很轻。这样轻的一副身躯上压上了成千累万的凡尘劫难。

红衣少年跪坐着,忽而瘫软于地。

从那一刻起,他的白日从天而坠。

他终于明白了,他往后的一生,便会只余寂寂长夜。

第三十八章 人生岂草木

神君溘然长逝了。

祝阴理他的书斋,望见漏窗外槐荫衰歇,苍寂的树影落在地上,剪碎了天光。几枚洁白的槐花干置于仙桃窗棂里,像是神君随手拈来的一点调皮心思。槐树长命,神君却短寿。纵度过九千年光阴,却不曾为自己活过一刻。

案下有一乌木小匣,祝阴捧起来,打开来瞧,里头似是神君的废墨。首一张青檀宣上书着:“只余竹纸数张,羊毫两支”这些字眼,约莫是他去天坛山学道时神君欲予他的鲤书,托他寻些豫州笔墨来。祝阴看一个字,便掉一粒泪,人常道见字如晤,他看着这封信,便似仍见了活着的神君一般,顾盼生辉,温柔可亲。神君在信中絮絮地叮咛他,且写道:“豫宁千六里,尺牍寥几行。愁肠寸寸短,思情绵绵长。”

看到最后,又是一句:

“予一无长物,无以奉君。唯取丹心一片,形诸笔墨。”

信底皆是些昔时废去的天书纸,每一页上皆书着关乎他命理的青蝇小字。恐怕是在修订天书时有了纰谬,神君便一遍遍矫改,故而积了厚厚一叠废纸于此。

祝阴捧着那叠麻纸,心痛如割。

他仰首张望,青瓦小院里似是哪儿都留着神君踪迹。神君屈着腰,在荫里拾槐花。神君与他伏于海缸上,望着水中金鲫扑哧哧地笑。神君在幽静窗几前写字,一抬眼,目光同他撞了个满怀。西斜月,神君与他卧于罗汉榻上。祝阴抱着神明,将唇与他相叠……满院皆是神君的影子,可满院皆不见神君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