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觉得那是‘毁’哦,我带来的是拯救的希望。”凌景微笑道,“在花屿的五个月里,我始终忘不了最开始的那场幻觉,每时每刻我都发自内心地想要回到那座小屋。我过得像行尸走肉,唯一的念想就是把绯流花带出来,和乐铭永远在一起……”
“但那只是幻觉!是虚假的!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乐铭忍无可忍地吼道,“你这样做,对得起死去的乐铭吗?!你醒醒吧!”
“我很清醒,”凌景说,“人死之后,一切都消失了,并不存在什么地狱天堂,让死去的人在那里注视我们。被留下来的,只有无限悲痛的生者而已。人不该一辈子在悼念里痛苦地活着,人不该被这样对待……”
说到此处,凌景也有些动情,握住乐铭的肩膀,灰眸中满是浓稠化不开的情愫,“我想要的,是一个生者能感到幸福的世界。我手上恰好拥有了一个能让人得到幸福的东西,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他会怎么做,乐铭已经看到了。理性上说,梦国的确为很多人建立了一个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幸福世界,他们救下的人要远远超过他们犯下的罪。如果不是认同凌景的理念,自己也不会在他身边那么多年。
但他为什么会感到愤恨不甘呢?就好像、就好像他是在替那个早就死去的乐铭,自己的“原版”感到不值一样。那样早早地离开人世,所以永远也无法参与凌景往后的人生,现在又被远远地抛在记忆里,因为生者还打算继续前行。
乐铭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凌景的问题。于是凌景继续他的故事。
他带着叶盏回到了旧土。他自认不是回来复仇的,但他所做的事,远比复仇残酷得多——他开启了一场针对旧土所有人口的大屠杀,把他认为邪恶的人类一股脑儿剪除了。
操作方法很简单:每个人身上都有梦魇,或大或小,由他们自身的阴暗面组成。在回归旧土的第一天,凌景降下意志,让所有人的梦魇攻击他们的主人。那些犯下无数罪孽的人,梦魇也格外强大,最先被吞噬;而那些相对善良无辜的人,则能够在自己梦魇的攻击下幸存。
这也等于说,叶盏抵达人类社会的第一天,就看到了一副永世难忘的景象:在宏伟广阔的地下城中,行人好端端地走在大街上,街边有很多美味的小吃摊,忽然身边的男人打了个响指,叶盏咬了口冰激凌,行人们被瞬间撕碎,血液飙上天空,像是一场血腥的焰火大会。眨眼间从各个方向传来无数声惨叫,层层叠叠,此起彼伏,肉眼可见的所有地方都在死人,仿佛天神降下硫磺和火焰,一举毁灭了索多玛和蛾摩拉。
化掉的冰激凌流到了叶盏的手上,他也忘了去舔,刚才卖给他冰激凌的那个大叔,被自己的梦魇扎穿在冰激凌车上。
在五分钟之内,据后来统计,旧土大约死了半数的人。对此,凌景表示惊讶:“才一半?旧土的义人比我想象得多呢。”
凌景欣赏了一会儿街景,又低头看身边的少年——叶盏已经完全陷入了呆滞状态,前一秒他还很兴奋地说:“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活人呢。”下一秒,他见过的活人就变成了死人。
来自蛮荒之地的少年过于震惊,仍然下意识地怀疑自己的常识出了问题,拽了拽凌景的衣袖,迟疑地问:“那个……”
“怎么?”凌景微笑。
“在外面,杀这么多人……正常吗?他们并不是堕种呀。”叶盏睁大眼睛,金棕色的瞳仁里满是天真的迷惑。
真可爱啊,凌景捏了捏少年的脸蛋:“很正常——只要你觉得自己正常,那么不正常的就是别人。好了,我们快跑吧。”
说着,他抓住叶盏的手,火速逃离现场。
旧土的所有异能者都行动起来了,梦魇杀不了他们,怒火则快要把他们逼疯了。损失大半将士的军队飞快地重整旗鼓,由异能者组成的精锐部队立刻对凌景展开围剿。
他们当然远不是正规异能部队的对手,送完见面礼后,凌景带着叶盏跑到了地面上。这里的局势和地下大不相同。
这里是核法师的地盘。
最不要命的异能者,都不会蠢到和核法师作对。
而早在青年时代,凌景就和核法师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在这里安营扎寨,对地下城中的神州铁卫余孽,展开了以点带面的偷袭和绞杀。从花屿带出来的绯流花适应良好,很快就繁衍长大,在创造经济价值之前,绯流先是成为了凌景笼络人心的手段。
不到一年时间,神州铁卫便被彻底推翻,梦国在仇敌的尸骨上建立,凌景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他掌权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抽干了运河中的污水,将其中沉底的所有尸骨挖了出来,一根根清洗干净,做DNA鉴定。他试图找到乐铭的遗骨。
凌景失败了。运河里的尸骨堆起来像山一样高,一共两万一千七百九十六份属于不同人的DNA,没有一个是乐铭的。若不是当年亲眼看着乐铭死亡,他一定会产生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事实是,他很擅长制造梦境,自己却相当清醒。
凌景没有把这些无用的尸骨毁掉,而是将它们堆叠起来,建成一座白骨丰碑,让枉死于河底的冤魂得以安息。
没过多长时间,叶盏彻底和他决裂了。
叶盏并不傻,接触外界之后,他很快弄清楚了这些杀戮意味着什么。他自身没有什么道德感,是非观混沌不清,但也知道杀人是不好的事。他拒绝卷入凌景的复仇战争,但依然留在凌景身边,因为他觉得这个成年人的精神状态实在让人担忧。
而凌景,如他所许诺的,给了叶盏他能给的一切:舒适的家、美味的食物、尊贵的身份、特权的地位,以及耐心的陪伴——大多数时候,其实只是他在向叶盏倾诉罢了。而少年总是很安静地听着,像只慵懒的猫蜷在沙发的一侧,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一声。凌景知道他的小脑袋正在飞速运转,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学到更多——这也意味着他们能平和相处的日子不多了。
有时候,叶盏也会提问,比如他会问:“人们为什么会作恶?”
都是直击本质、难以回答的问题。凌景想了想,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因为人们无法感知彼此的痛苦。”
凌景给叶盏看那九个秘密警察的梦魇,“这九个人虐杀了我最心爱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坏的家伙。后来我仔细调查过他们,发现他们不少人有妻子和孩子,有几个在周围人口中是很不错的家伙。有一个人把一半的工资捐给残疾士兵,还有一个会收留流浪孩子,他们是恶人吗?”
不等叶盏回答,凌景就接着说下去:“但是他们在虐杀一个人时,好像完全感觉不到他的痛苦,反而以此为乐。如果受伤的是他们自己或者他们的亲人,他们还会这样做吗?如果向别人挥刀却会痛在自己身上,人们还会互相争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