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公子本不是这样刻薄的人。”
“她会生气吗?”
“她都快气死了……”焦不弃十分担忧。毕竟这是在人家船上,要胡倩娘真的报复起来,可怎么办?
风小雅并不说话,而是在滑竿扶手上一拍,整个人飞了起来,直接跃上了三楼。
上面是个巨大的房间,摆着一张琴案,旁边各有两扇屏风,看起来是胡倩娘的休憩之所。因为婢女们都被胡倩娘斥退了的缘故,此刻空无一人。
风小雅走了几步,停下了。
他抬起头,注视着上方的横梁。一开始上方人多嘈杂,没有注意到,可等胡倩娘遣走婢女后,此地却仍有一人的气息藏匿着。
那气息十分微弱,几不可察,但对他而言,实在太过熟悉,瞬间反应了过来。
他的眼瞳由浅转浓——
秋姜,是你吗?
秋姜一溜烟地逃回了“立冬”房间,关上房门后,还觉得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之前什么都不记得了,面对风小雅时虽然茫然,但还算镇定。可此刻记起一切,再见他,心境已截然不同。说不出的愧疚、懊恼、怨恨……像蛛网一样缠在心间,不得安宁。
秋姜不得不深呼吸,闭上眼睛一遍遍地想:我是无心之人,我是无心之人。
当她睁开眼睛时,前方赫然出现了三儿的脸——当然不是真正的三儿,而是颐非。距离超乎想象的近,五官被仔细放大后,呈现出某种隐晦的真实来。
可那真实不过昙花一现,在与她的视线对上后,立刻再次沉入伪装。
她情不自禁地想:颐非,也是个无心之人。
“你遇到了什么?”颐非一笑,开口问她,“风小雅么?”
“胡倩娘的房间可直达立秋。我怀疑立冬也不安全。”秋姜说着飞身跃起,检查上方的天花板。
颐非歪着脑袋看她。
秋姜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后,却没发现异样,看来立秋属于特殊情况,是因为胡倩娘要见风小雅,所以才安排风小雅住那个房间的么?可是,房间不是由客人们自己挑选的么?
似看出了她的疑惑,颐非道:“房间不可换,但门牌却是可以换的。”
也就是说,房间是早布置好等在那里的,风小雅无论选什么气节,都会被领到那里。难怪屋里还有姜花。
秋姜沉吟片刻,翻身落地,问颐非:“你打探到了什么?”
“周笑莲住在‘小雪’,马覆住在‘惊蛰’,他们都是孤身前来,没带随从。”
“他们真放心胡九仙。”
“胡九仙一向信誉良好,快活宴也风评极佳。更重要的是——”颐非邪邪一笑,“带着随从不够快活。”
秋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船上的那些美人儿们,可不是光摆着看的。她转移了话题:“找到胡智仁了吗?”
颐非大咧咧地坐下,指了指几上空着的茶杯。秋姜只好上前为他将茶斟满。
颐非呷了一口茶,轻描淡写道:“他死了。”
“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去年。他勾结燕国大长公主钰菁意图造反,被揭穿后逃走,先是落到了宜国密使郑端午手中,后逃脱,被孟不离所杀。尸首被送回玉京面呈谢皇后,确认无误。”
秋姜皱眉,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过,送尸首的箱子里有张字条,署名却是谢繁漪。”
秋姜脑海中有关于奏春计划的碎片终于被一根线串联了起来,这条线就是谢繁漪。
颐非继续道:“据说燕王有个孪生弟弟,因有天疾被老皇帝所弃,后被三才先生谢怀庸救回家,改名谢知微,同谢繁漪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钰菁公主知悉后暗中绸缪,想用谢知微替换彰华成为燕王。”
偷天换日,原来是真的偷天换日!
两人既是孪生兄弟,相貌必定一样,杀了风乐天,再换掉近侍,再加上有长公主在旁操控,确实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谢繁漪没有死?”在她所知道的情报里,谢繁漪出嫁时遇到海难死了,所以彰华后来才另选谢长晏为后。
“没有。她在如意门的安排下假死,跟谢知微一起来到程国,隐姓埋名等待时机。”
果然,谢繁漪才是燕国奏春计划真正的执行者,而不是胡智仁。
秋姜想到这里,手握成拳,沉声道:“这个时机就是谢长晏么?”
“对。谢长晏退婚后化名十九郎,游山玩水写游记,名声渐著。去年她来到程国时,颐殊还去拜访过她。而等候多年的谢繁漪,趁机绑架了她。”
去年,也就是三王会程之前……秋姜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几案,沉吟道:“彰华得知谢长晏失踪,亲自前去程国寻她,就这样落入了谢繁漪的陷阱?”
“对。但他其实早有提防,而且运气很好,没有死成,最终扳回一局,谢繁漪输了。”
谢繁漪输了,即意味着钰菁公主输了,如意门输了。
“胡智仁受到牵连,被胡九仙警觉,死于谢繁漪跟孟不离之手。以上,就是我所探听出来的全部。”颐非呷了一口茶,不再说话,静静地注视着秋姜。心中忍不住想,如果当年秋姜没有被送上云蒙山,没有失忆,还在如意门中的话,也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冥冥中似有一只神奇的手,拨乱反正,逆了乾坤。
秋姜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眶竟然有点发红。她是在难过吗?因为如意门的计划失败了,所以难过?
就在他的猜测中,秋姜抬起头,深吸口气正色道:“如意门的钉子,最少两人。一个出事了,另一个可以顶上。”
也就是说,胡智仁虽然死了,但这快活宴上,最少还有一个如意门的细作。会是谁?长袖善舞的艾小小?还是泯然于众的某个人?
忽见秋姜的目光掠向了他,颐非心头一紧,不会吧?“你要干嘛?”
“帮我找出那个人。”秋姜停一停补充道,“你以丁三三的身份出现,应该比较容易。”
“以七主的身份出现,也许更容易。”
“可风小雅在这里。”
颐非想,好吧,如此一来,确实只有自己比较方便:“那怎么让对方知道我在找他呢?”
秋姜手一翻,从丁三三的腰带里抽出一把软剑——颐非一惊,他换上丁三三的衣服多日,竟不知腰带里面还藏着一把剑!!
“此剑名薄幸,意思就是它像薄幸的人一样,能伤人于无形,铭心于刻骨,一生都不会愈合,是圣境内的十大神器之一。”秋姜说到这里,想起了一些往事,在不堪回首的少年记忆里,训练是辛苦的,淘汰是残酷的,但奖励,也是十足丰厚的。
圣境的十大神器,只有最优秀的孩子才能得到。
她那一批弟子,三百人最后死的只剩下十个。如意夫人带她们十人去藏剑阁内选兵器时,秋姜第一眼就看到了它。
一条腰带静静地悬挂在架子上。
细作们的武器,讲究隐蔽实用,大多黯淡无光,唯独这根腰带,镶金嵌玉,包着绸缎,绣着纹理,垂着流苏,精致又华美。
如意夫人问:“谁要?”
十人全都默不作声。
如意夫人笑了:“因为觉得太抢眼了,所以不敢要?”说完,她把腰带解下,从扣环处缓缓拉出了里面的软剑。
腰带不过是剑鞘,真正的武器是里面的剑。
比起腰带的华丽,剑刃朴素无光,二指宽,二尺长,薄薄软软,像张纸片。如意夫人挽了个剑花,那纸片就嗖地一下挺直了,再反手一插,软剑插进石壁之内,只剩下与剑身同样轻薄的剑柄在外面。
如意夫人拈住那一截剑柄,把它拔了出来。石壁上出现一条细细裂缝,然后咔咔咔像蛛网一样裂开,整堵墙都碎了。
十人都惊呆了。
吹毛断刃的兵器并非不存在,但像这把软剑一样至柔至利的,却很稀少。一下子大家全沸腾了起来:“我要!我要!”
如意夫人一句话就打消了其中一半的念头,她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剑长二尺,你们也看见了,一旦没有控制好,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只能放在这个特制的剑鞘中。”
这根腰带二尺二长——这是个很尴尬的长度,对女子来说,过粗了,对男子来说,又过细了。最后,只有丁三三一个人适合。
他是个腰围二尺二的男子。自那之后,为了这把剑,他极力控制饮食再没让自己胖起来。
因此,此刻秋姜握着此剑,想起了丁三三二尺二的腰围,然后不合时宜地怔忡了一下——咦?颐非的腰也那么细啊……
颐非叹了口气道:“幸好那天我抢先出手,没让丁三三抽出这把剑。”
秋姜把剑递给他:“你知道该如何做了?”
“知道。如此奇珍,当然要拿到快活宴上去卖个好价。”而看见了这把剑的细作,自会主动走过来。
秋姜点点头,目光则情不自禁地再次往颐非的腰上飘——唔,还真是二尺二的腰啊。
颐非自是不知道她的小心思的,将剑小心翼翼地装回腰带中道:“我去找云二。”
“她在做什么?”
“做猪。”
秋姜挑眉,然后明白过来,云闪闪在赌博。
作为如意门弟子,秋姜自也精通赌术。
在圈内人看来,云闪闪这种豪客是猪,入了赌局得先养,养得懒了没戒心了再杀。
而此刻的云闪闪,正被养得很愉快,面前已经落起了一堆筹码。两位红衣美人一左一右地靠在她身边,一个剥樱桃,一个扇扇子,极尽讨好之事。
云闪闪就那么惬意地一边吃着喂到嘴边的樱桃,一边卷起袖子把筹码全部往前一推,大喝一声:“大!给小爷开——”
庄家打开骰盅,三颗骰子分别是三三六,正是大。
云闪闪当即兴奋地大跳起来:“赢了!”
“二公子好厉害啊!这么旺!”美人趁机谄媚。
云闪闪随手丢了几枚筹码给她:“来来来,继续继续!!”
颐非看到这里,知道这猪算是养好了。他索性将手抄在袖中,等着看庄家如何杀猪。而云闪闪输了之后再拿出薄幸拍卖,更合情合理。
那边,庄家抄起了骰盅,骰子摇动撞击盅壁的声音宛如催命的魔音,多少人不知不觉就死在了里面而不自知。
与此同时,秋姜提着一个空水壶走出房间,立刻有一名绿衣婢女注意到了,迎上前来:“这位大娘,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家公子玩累了回来后是要喝茶的。船上可有泉水?”
婢女笑道:“有。我去为您取……”说着便要来接她的水壶。
秋姜道:“可有泉水?”
婢女愣了愣,答道:“有。”
“劳烦你带我去,我来选可好?”秋姜说着无奈地叹了口气,“二公子的舌头刁得很,一般泉水他也是不喝的。”
婢女想必对云二的娇蛮作风有所耳闻,当即欠身道:“如此请跟我来。”
秋姜跟在她身后下了一楼。一楼是主要的宴客场所,看守极严,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名侍卫。
两人来到另一侧楼梯,正要下甲板时,不远处呼啦啦走来一群人。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胡倩娘,身后的红衣婢女们一边追一边劝道:“小姐!您消消气!他是老爷的贵客,有什么事等他下船了,我们一定给您报仇!”
“是啊,小姐,该走的人是他不是你啊!还有我们现在在很深很深的海上,方圆几十里都没陆地,小船根本划不到岸的!”
胡倩娘怒道:“我不管!我要去璧,亲自去问问,为什么他不来!”
一行人来到近前,绿衣婢女连忙退开,让出通道。秋姜也低头照做了。
胡倩娘果然没有留意她们,快步走了过去。倒是她身后有个红衣婢女开口道:“艾绿,你不在二楼伺候,怎么在这里?”
“回茜色姐姐,云二公子要喝茶,我带他的仆人来选泡茶用的水。”
茜色还待再问,但见胡倩娘走远了,只好作罢,追了上去。
艾绿继续领秋姜下甲板,底下是一个圆弧形的大厅,两头通着一间间舱室。几个褐衣妇人坐在厅中做针线。
艾绿上前管其中一人说明缘由,妇人起身掏出一把钥匙,将其中一间舱室的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