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船行十日,颐非在船舷上看云,一旁的熊哥陪笑道:“再有两日就能到莲州了。这趟真是委屈三哥了。”
颐非装模作样地咳嗽起来,熊哥忙将披风给他披上:“风大,三哥还是屋里休息吧。”
“七主呢?”
这几日,熊哥也知道了跟着三哥一起的女人竟是如意门内最鼎鼎大名的玛瑙,虽也听闻七主出事失踪的消息,但对着两人,仍是毕恭毕敬,当下连忙答道:“七主还在照顾那个齐财。”
齐财已病了好几天,高烧不退。船员们本要将他丢掉,齐福拼命拦阻,惊动了秋姜,这才作罢。
可船上药物有限,秋姜也只是略懂医术,几服药灌下去,仍不见好。同屋有个妇人也跟着病了,非说是被齐财传染的,大家一听,本是麻木旁观的,也激动起来,纷纷指责这对兄妹,要求将他扔掉。
秋姜什么话也没说,拿起一旁船员用的皮鞭抽了过去,妇人顿时吓得收了声。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往后蜷缩。
秋姜抱起齐财,对齐福道:“跟上。”然后带着二人回了她的房间。
齐福抹着泪,当即就跪下了:“姐姐,你救救我弟弟!”
秋姜淡淡道:“人各有命。你跟他好好告个别吧。”
齐福大惊:“弟弟他……弟弟!弟弟!”当即抱着齐财痛哭不止:“姐姐,你救救他,你一定有办法的!求求你!”
“即便好转,今后的路也苦得很。如此走了,或是解脱。”
“我们不怕苦!我们约好了要一起长大,回家找大伯他们报仇的!他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不可以,不可以……”
她拼命摇动齐财的身体,然而齐财始终没能睁开眼睛,呼吸停止了。
秋姜在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瞳深深若有所思。
齐福哭了一会儿后,放下弟弟,起身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然后收了哭腔,用袖子擦干净脸。
做完这一切后,她转过身,再次跪在秋姜面前,拜了三拜:“姐姐,我叫齐福,我弟弟叫齐财,我娘叫方秀,我爹叫齐大盛。我的仇人叫齐大康、齐大元,还有他们的妻子儿子。”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姐姐,我一定会活下去的。如果他日有再见的机会,劳烦你问我一句‘齐大康齐大元他们都死了吗?’”
眼前的女童不过八九岁,脸上还未褪去稚气,眼中却已充满了仇恨。
带着仇恨之人,通常都能忍受不能忍受之事。
但带着仇恨之人,也将一生陷于阿鼻地狱,再无法触摸光明。
而人只有带着光明的希望活着时,才是“生而为人”。
秋姜蹲下身,平视着齐福的眼睛,缓缓道:“好。但我还想再多问一句。”
“什么?”
“我为你安葬齐财的尸骨,这份恩情,你想好怎么报了吗?”
齐福一怔。
“报仇之后,记得报恩。”秋姜说罢摸了下她的脑袋,走出了房间。舱门合起后,里面传出齐福再次崩溃的哭声。
颐非不知何时来的,就站在两三步外,看着秋姜,挑眉一笑:“报仇难,报恩更难啊。”
秋姜没有理会,继续前行。
颐非跟着她:“你打算怎么安葬齐财?”
他很快就知道了。
秋姜让熊哥拆了两扇舱门,中间架木桩,隔为上下两层,上层堆满木屑棉絮浇上桐油,把齐财放进去后,推入海中,再用火把将上层点燃。
大火熊熊燃烧,吞噬了男童的小小身子。
齐福站在船头,望着这一幕,停歇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如此,等木筏烧得差不多后,秋姜栓绳跳过去,取了一截烧得最焦的骨头捏碎,装入罐中带回。其他的便跟着燃烧的船体慢慢沉入海中。
秋姜把罐子递给齐福,齐福俯身向她深深一拜,然后扭身回甲板下继续跟其他人待着了。
颐非道:“你待她如此特殊,恐是害了她。”
“她若连那些人都应付不了,进了如意门,只有一死。”
“那你为何不送佛上西,索性让熊哥放了她?”
“一个九岁孤女,流落街头,只会更惨。”
“或者你告诉她,在如意门好好熬,如意门很快就完蛋了。”
秋姜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颐非,忽然伸手来摸他的脸,颐非不备,就那样被她捧住了脸颊。他的心跳快了好几下。“干、干什么?”
“没被替包啊……”秋姜嘲弄道,“那今天是怎么了?尽问愚蠢的问题。”
颐非一怔,扪心自问,自己确实问了一堆啥问题。起码,不应该是他会问出来的问题。只是,他自己也说不出清楚。当发现秋姜不是江江,跟风小雅其实没有那么深的命运羁绊后,就忍不住想时常跟她说话。哪怕没话找话,哪怕被她嘲笑。
为了掩饰这种情绪,颐非用力大声咳嗽了起来。
秋姜睨了他一眼,继续看向海面,齐财的木筏已经沉得没影了。多少人来世上一遭,都是如此结局,未能引起任何改变,便烟消云散。
为他哭、为他执念、为他继续奔走的只有他的姐姐。
姐姐……弟弟……湿漉漉的两个词。
当夜,海上再次遭遇了大风。
熊哥指挥船员们收帆关门,并刻意来提醒颐非和秋姜:“三哥,七主,这次风暴不小,不到万不得已,二位千万不要出来。”
颐非皱眉:“都快到内海了,怎么还会遇到飓风?”
“月份不好啊,七八月,龙王怒。龙王这阵子心里又不痛快了吧……”熊哥说着又提着灯笼匆匆出去了。
颐非关好舱门,感慨万千:“这一路,还真是风雨不断啊。”
秋姜闭目养神,并不想浪费体力。
然而颐非却看到一旁有占卜用的铜板,眼睛一亮,当即取在手中摇了六下:“来来来,卜一卦……”
卦象出来是凶,他额头冒汗,忙道:“啊,我忘了洗手,再来再来。”
洗手再来,还是凶。
“忘了默念心中所求,再来再来。”
第三遍,还是凶。
颐非试探地把铜钱往秋姜面前递:“要不,你来?”
“我不信这个。”秋姜翻了个身,索性背对着他。
“来试一下啦,试一下又不会怎样?来嘛来嘛来嘛……”声如老花魁当街拉客,听得人心头烦躁不已。
为了终止噪音,秋姜只好坐起,接过铜钱摇了摇,落下后,大凶。
两人彼此无语,你看我我看你地对视了半天。
颐非眨了眨眼:“你也没洗手,不算。来来来,洗个手再来……”
秋姜气笑了,当即将铜钱往他脸上砸了过去,颐非不躲,眼看那三枚铜钱就要砸中他的鼻子,船身一震,铜钱斜飞出去,擦着他的耳朵落到了地上。
颐非却身子不稳,一头栽向秋姜。他本想赶紧躲开,但见秋姜下意识伸手来接,目光闪动间,立刻软绵绵地顺势靠了过去:“啊呀!”
秋姜扶稳他,低声道:“有点不妙。”
“是啊,风暴好大呀。”颐非继续往她身上粘。
“不是风暴。”
颐非一听,立刻收起嬉笑之色,坐直了。他打量四周,感应着船身的震动,面色渐变:“摇摆有律,不是风暴,是火药。”
两人一个眼神交汇,迅速双双扑到门前,然而门却死死不动,竟是从外锁死了!
“邓熊背叛了我们!”
颐非当即去撞船壁,然而木头碎后,露出里面一层铁壁网。
秋姜苦笑:“曾有很多人试图破船逃跑,自那后,青花船都加了铁网。”
这时呛鼻的浓烟从壁缝间源源不断地挤进来,与此同时,火焰燃烧着外层木板,隔着铁网烧了进来。
秋姜弹出佛珠手串上的镔丝,试图割开铁网,然而镔丝太细,而铁网又太大,燃烧得又太快,眼看根本来不及时,颐非想起腰间还有一把薄幸剑,当即抽了出来,狠狠劈过去。
两人一起努力,终于在熊熊燃烧的火中割出一个缺口,跳了出去。
然而外面也在燃烧,对方竟是将整艘船都用火药点着了!
秋姜和颐非互相搜寻了一番后,发现邓熊、船员和十九名被拐者都不见了。
“此地已近内海,他们坐小船逃走了。”颐非分析道,“邓熊故意装出顺从之态,稳住我们,到此时致命一击,竟要将你我都烧死。”
秋姜不说话,神色十分复杂。
“先不想这些,跳海!”颐非伸腿一踹,将一扇窗户踢落下来,当即抄在手中准备跳,回头一看,见秋姜还在发呆,便拽了她一把,“想什么呢?跳!”
两人一起纵身跳下船。
几乎同时,又一处火光窜天而起,整艘船从中间一分为二,向两头倒了下去。
跳进海中的颐非抓着木板赶紧游,巨大的漩涡一直追在他身后,像从中间开始燃烧的火苗追逐纸张的边缘。两人一口气游了好久,才敢回头看,漩涡已将船只无情吞没。
若刚才再慢一点,此刻两人都被一起吞了进去。
颐非趴在木板上,下半身放松地泡在水中,抹了把脸上的水道:“果然是凶啊。”
秋姜也趴着一半木板借力,视线仍停留在沉船的方向,神色恍惚。
“你怎么了?”颐非终于顾得上问这句话。
秋姜的反应很不寻常,完全失去了以往的镇定和敏捷,这还是颐非自跟她同行来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
秋姜抿了抿惨无血色的嘴唇,轻轻道:“青花虽属如意门所有,但他们直接听命于品先生。夫人若有命令,也需通过品先生下达。”
“所以?”颐非这才知道,如意门居然还是两权分立的。
“邓熊不过一小卒,怎敢杀我们两个?更何况此船造价不菲,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私自毁损。”
“所以,是如意夫人或者是品先生下命杀我们?”
秋姜的目光闪动着,显然也这么认为,但神色却不是愤怒也不是迷惑,还是带了些许难言之隐。
颐非道:“现在还是先想想,是一口气游回岸去,还是在这飘着撞运气,等船经过?”
夜色深黑,此地临近内海,出海船只一般都是白天出行;而回海船只又不会太多,毕竟莲州是程国最破落的港口。
秋姜迅速估算了一下两相利害,而且此刻海水再往东走,以她的体力应该能支撑到岸,便道:“游!”
两人便一起托着浮板东游。
夜中的海水格外冷,体力流失的比秋姜预想得快许多。而且可能真是应了卦象的大凶,一路上连鱼都没看见,更别提船。
两人游了一个时辰后都已精疲力竭。然而二人心中也很清楚:此时绝不能停,一旦停下,便再也没法继续了。因此无人开口,继续按着呼吸的节奏一点点往前挪。
半个夜月挂在天空,冷淡却又几近慈悲地给挣扎中的蝼蚁带来了些许光明。
颐非借着月色看了眼秋姜的侧脸,忽问:“你最长游过多久?”
“三个时辰。”
颐非刚松了口气,却听秋姜又道:“但那是白天。”
而人到夜晚,意志力通常都会打个折扣。
颐非刚要说话,面色徒然一变,动作也停了一停。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