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还能够走一次,不能走很远,而且如果按着古恩希尔德现在的想法,这可能只是王轻蔑的玩笑,可能只是他一时错误的判断,可能失败了他就再也不回来了……种种负面压抑的东西在他脑子里徘徊,但是男人最后只是静静拥抱了一下自己的妻子,摸了摸女儿的头顶,孤身一人带着梣木的树枝和那块符文仍在的石头,走入了风暴之中。
这和之前不同,并不是没有任何迟疑的行动。
古恩希尔德自己非常清楚。
对王的敬畏与信仰,其实早就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被残酷的风暴和一点点消磨殆尽,他最后的尊重像是铺陈在干枯河床上无力挽留一切的泥沙,除了安静地看着,什么也做不到。
那毕竟是喜怒无常的王。
那毕竟是乖僻孤傲不懂人心的王。
他和自己的父辈不一样,他很清楚冲动的勇气不能救命,对王权的信仰填不饱肚子,献出的忠诚也不能作为可靠的避风港庇护他的族人,男人还愿意相信王,因为他是自己父亲的儿子,是继承了古恩希尔德名字的男人;他不敢完全相信,因为他同样也是一族之长,赌不起那么大的筹码。
但是,他还是愿意相信最后一次。
他的结局无非两种,回去,回不去——而男人也已经想好了,若是他这次失败了没有回去,他的族人也可以离开这处喜怒难测的风暴,去另外的地方寻找新的出路。
……可他如果真的能回去,真的能在梣木的庇护下为族人寻到另外一片崭新的家园,那么古恩希尔德将重新成为女王最忠诚的部署,为她献上全部的信仰与生命。
在符文的光芒渐渐趋于黯淡起来的时候,男人将手中的树枝埋入土壤,他缓慢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看着白色的雾色被自己吐出,吹动着那细弱的叶片微微颤动着——
……真奇怪啊。
明明是立在风暴之中,明明石头已经彻底失去了庇护的光辉,可男人却清晰地听见了新生的根系破开了坚硬的沙土没入土壤深处的声音,他的指尖触摸到潮湿柔软的黑色土壤,沉睡多年的种子破开坚硬的外壳,在松软的土地中舒展开自己新生的幼芽,陌生的,全新的生机开始在这片无风的乐土中重新流淌——
正如女王的许诺,梣木之下,是万物生长的新生之地。
古恩希尔德的族长站起身,他抬起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那双不曾被风暴摧残至疼痛的眼,却第一次在空旷静谧的土地上有了落泪的冲动。
——风停了。
梣木生长,王城之中,风暴的力量正在衰减。
神官们一开始并未太过在意这小小的细节,风声并不是始终都是一样的,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他们早已习惯了风暴的反复无常,可当弱化的风声维持了太久的时间,其中一部分神官才注意到了这小小的差异——
他们簇拥着来到高塔附近,王城高塔拥有风暴的三重障壁,神官拥有高高在上的特权,他们居住在王城中央在这里隔离人世,只需要思考如何侍奉孤僻冷漠的君王,只是王已经许久不曾召唤他们前去,过去虽然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只是这一次等待的时间却是格外的漫长。
风暴弱下来了,它不再拥有摧枯拉朽的力量,曾经充斥在风暴中为其染色的飞沙与尘埃让高处的神明甚至无法看清地面的样子,能看见的只有风,永远只有风。
可这一次不一样,不是短暂的停歇,风暴中的力量是真真正正的变弱了,习惯了昏沉天空的神官们这一次甚至都可以看清地面隐约的绿色……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神官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小心讨论着其中的原因。
因为高塔孤王的脾性,他们大多是留有非人血脉拥有漫长时间的特殊种族,也比寿数短暂的人类知道的更多。
比如说,比起可能正在为此欢呼雀跃的人类,大多数的神官赶到的却是不安和惶恐——在他们的印象中,风暴自从那位君临之后便不曾变化过,即使北域的狼王安德留斯不止一次向迭卡拉庇安宣战,可高塔的那一位甚至不曾为此动摇过半分。
“我们还是需要说一声比较好吧……”
其他的工作他们作为神官自会处理,绝对不会让凡人的琐事打扰神明的眼睛,可这一次受损的可是烈风之王的王权象征,神官们忧心忡忡,叽叽喳喳,一边说着要赶快告诉王才好,一边却又战战兢兢,推推搡搡,都不愿意登上苍白的石阶。
在彼此都还在迟疑不定的时候,他们之中的其中一个已经主动走了出来,少女头发像是黄金上流淌的月光,那一点耀眼的金被包裹在更加柔软的浅色中,她穿着神官的裙袍,却是脊背挺直,笑靥如花,比起孱弱的神官,她看上去更像是个矫健又灵活的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