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来到神社求医的人们,起码拥有雇佣轿子将病人抬上山的财力,或者亲自将病人搬上山的诚挚之心,这样的病人们,大多娇贵又脆弱,生食人肉的打击之大,有时候似乎要超越疫病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因此即便获得了治疗,也没有谁会真心感谢巫女。
礼貌一些的,留下诊金便离开,甚至不会告知名字,仿佛从未来访过。无礼一些的,连钱也不想给,一边骂她们是食人的祸女,一边背着病人下山。
于是,山下便有了巫女是食尸鬼的可怕传闻,而她治愈人的法子,就是把人变成鬼。
村民们渐渐不再送来供奉,虽然仍会偷偷过来求药,但只有病到奄奄一息的人,才会无可奈何地向阿葵寻求帮助,因为被巫女治愈的人,会被村民们视作食尸鬼而直接打死。
无论那个人说出什么样的辩解,都不会有谁相信他。
毕竟,吃了人肉的就是鬼。
这样,村人们才能光明正大的夺走死者贫瘠的财产——驱逐了鬼的人,得到鬼的遗产,难道不是故事中的惯例么?
所以,蒿叶不得不收留了平太,收留了椿婆婆,还有一些因为上山替家人求药被看见,而陆续被驱赶到村外去的轻症病人。等他们痊愈之后,女药师会带他们走一条只有她知道的山路到别的村子去,只要隐瞒得好的话,多少还能找个新的家乡,继续生活。病人们来来去去一波又一波,最后只有年纪太大的椿婆婆,和已经失去了全部家人的平太,始终坚持留在神社里。
唯独阿葵,由于身躯的稚弱,无法轻易离开神社,也不可能在任何地方寻找到新生活。
因为人们只要一看到巫女的身体,就会知道她是‘食尸鬼’。
她注定只能被困在这座神社里,一点点地被暗中渴望着血肉的人们啃食致死。
蒿叶伸出手去,将阿葵纤弱如薄纸的身体拥抱在自己并不柔软的怀里,巫女在冬夜总是格外怕冷,若是一人独眠的话,躺上整宿也未必能让棉袍沾上一点点温度。因此,除非出诊的时候,否则女药师都会陪着她一起入睡。
如果世上的疾病都能消失就好了。
年幼的时候,蒿叶曾有过这样的愿望。因为那样的话,阿葵就再也不用吃难吃的腐肉,不用割裂自己的身体,为了始终无法痊愈的伤口缩在房间里偷偷哭泣。蒿叶甚至愿意为此剪掉头发,换下漂亮的衣衫,活得像个男子那般地努力钻研医术,但最终,她只是理解到了,医术做不到这种事情。
虽然咒术也做不到,但阿葵的‘食脱’,起码能治愈眼前的病人。
而蒿叶很多时候,连眼前的病人,都无法救治。
整整数十年的努力,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空耗,没能改变任何东西。
女药师没有去触碰巫女另一只已经变得完好的手臂,因为那不过是个让她更加清楚地领会到,自己有多么无能的证明。
第二日的天气好了很多,日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洒落,让山顶的神社久违地暖和起来。
除开椿婆婆要看守药罐的火候之外,病人们都从小屋里走出来,帮忙清扫地上的落叶,或者去附近的山林里捡拾柴火。而蒿叶则跟平太一起背上了鹿首和鹿肉,还有草药之类的东西,准备去山下换麦子和一些必须的日用品。
年幼的侍童在早晨醒来过一次,吃了些粥饭后又沉沉睡了过去,但神色安详,气息也平稳绵长,显然只是由于之前的急病正在恢复中,所以才有些嗜睡罢了。
依旧亲自照料着他的诅咒师,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视线。等他转过身,看到的便是竹帘后悄悄探出来的一方黑纱。
“……巫女大人。”
“是!”
黑纱立刻缩了回去。
咒灵操使僵硬的面孔上,多多少少浮出了些许微笑。他看了眼仍在安睡的五条,轻轻移步到竹帘前,“虽然是个唐突的请求,”他说道,“但是,希望您能再将手递给我一次。”
“……是?”阿葵困惑了一会儿,不过想想这也不算太过分的请求,而且,上一次法师也只是隔着衣物轻轻触碰而已。
所以她还算从容地,让已经痊愈的那只手掌从竹帘下方伸出,虽然只有指尖的部分。
僧人只是隔着衣袖覆盖住她的手掌,然而只是如此,另一只手臂,甚至双脚,乃至于全身上下,都感受到了细细的瘙痒。
然而并不叫人难受,阿葵想,更像是要脱去什么叫人讨厌的东西似的。
等到僧人的手掌挪开,巫女便清晰地感受到了与以往不同的异样。她看向了另一只藏入衣袖的手臂,此刻,它又重新变得雪白无暇了,而脚下虚软无力的双腿,第一次有了‘能够动弹’的实感。
她甚至颤抖着,让手掌钻入黑纱之下。
指尖的触感再也不是凹凸不平的奇怪弧度和软硬不同的斑驳区块,而是光滑细腻的,属于肌肤特有的那种柔软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