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混上一天,带出门的银子全都变成了小朋友手里的糖人,少将军掂量着手里仅剩的几枚铜板,随意找一个贩酒的小摊,要上一壶最便宜最剌嘴的烧刀子,慢悠悠地喝着酒往家晃。
到家门口又开始紧张,藏了酒壶理理衣服,拍掉坐在地上沾到的草叶,整好发冠,装出一副得体矜贵的样子步履从容地往家走。
然后一打眼,望见对面邻居家门口坐着的又一个小娃娃。
记忆里画面斜阳洒满半天,宣武大道上空旷寂寥,每一处都是高门大户间不可窥探的隐秘,恣意潇洒的少年郎健步走来,笑着弯下-身,变魔术似的从衣兜里掏了掏,捏着一根飞龙形状的糖人笑:“叫哥哥,叫一声哥哥就给你糖吃。”
容棠作为一个误入时空乱流的外来者,却也会在偶尔回忆起这些画面的瞬间感受到原主的情绪。
那是一种……近似于小时候坐在晚霞满天的斜草坡上,等父母长辈回家时,对方顺手给自己一个零食的惊喜雀跃感。
原主幼时那些被苦涩汤药熏满的记忆中,很少有这样鲜活的感情。
鲜活到容棠作为旁观者,都不自觉会稍稍扬起唇角,道:“他给我吃过很多糖。”
宿怀微怔,唇角浅浅上扬起一个弧度:“表哥也给过我很多糖。”
“舅父常年不在家,舅母跟国公夫人都管不住他,有时候我去国公府玩,表兄就会带着我掏鸟蛋钻狗窝,每次都弄得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要不是母亲拦着,他不知道得被舅母罚跪多少次。”
容棠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热腾腾的白雾缓缓往天上飘散,他望着宿怀,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宿怀说:“表哥自小就向往沙场,他说只要他活着一日,就一定不准蛮夷跨过边境线一步。舅母催他成婚,他说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他皱起眉头,细细想了想,也不知道是记忆太久远有些模糊,还是回想太多出现了偏差,追忆起来有些费力。
宿怀道:“那时候好像才元兴二十四年冬天,大年夜,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刚说出口就被国公夫人拿拐杖敲了好多下。”
他笑了一下,眼眸里渐渐浮上一层浅淡的哀伤:“可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最早看出异样的人,直到今天我也没想明白表兄是如何知道国将不国的。如果真要说,大概只能说他是一个天生的军事家,哪怕身在京城,也知道千里之外的北疆将有动荡。”
“太子自请前往边境,是为了鼓舞激励战士,表兄跟他一起去,原本很多人都不同意。可国公夫人站出来说他的祖父、父亲,全都是为了家国战死,如今边境有异样,又无大将镇守,他理当前往。哪怕万一死在沙场上,也比千万边境战士与子民无辜枉死强上许多。”
宿怀声音愈发的轻。
他当时才八岁,有些事是自己看到的,有些事却是听人说的。
小孩本就不记事,他只是在这九年间一遍遍强迫自己回忆,才没有遗忘干净。
“谁知道一语成谶呢。”宿怀轻声道,“北边国门被破,南方皇子被砍,有时候我都会想,是不是真的有所谓国运。天不眷顾,所以先帝的子嗣,没有一个善终,连带着所有亲人都会惨死。”
宿怀抬眸,静悄悄地凝望向容棠,似乎想找他要一个答案。
容棠心下一悸,差点就想说:不是这样的!
可他想了半天,却发现历史的车轮正如宿怀所说的这般,先帝的子嗣,确实无一善终。
哪怕是宿怀本人,待他登基挑起战争之后,这个世界都会彻底湮灭,如何算善终。
可容棠不愿意见到宿怀这般迷茫无助的模样,他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声音轻轻,又有些孩子气般地说:“才不是。”
宿怀眨眨眼:“嗯?”
容棠:“如果真的像你讲的这样,陛下才该第一个暴毙。”
宿怀面色一沉,瞳孔缩了缩,侧眸望向窗外,确认没看到任何人影才回过头,有些心热,却又忍不住教诲:“棠棠怎可说这样的话?”
容棠理直气壮:“为何不可?”
宿怀皱着眉:“这是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传出去要被诛九族。”
“那岂不正好?”容棠不服气地嘀咕,“反正我也活不长,你不是说要给我陪葬吗?要是诛九族了,正好当殉情,我们俩还能一块在乱葬岗上找个地儿埋了,死也算有个伴。”
宿怀哑然半晌,突然笑了,神情都变得松快:“夫君说得对。”
他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的丈夫是个眼里没有皇权规矩的菩萨,我又能怎么办呢?若是真被人告到了陛下那去,我便陪你一起砍头一起下地府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