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被吴孟林的疯狂惊到了,一阵剧痛从胳膊上传来,他本能地把胳膊一挥,口袋里的钞票被他挥散了,在湿冷的夜色中,在车灯的照耀下,吴孟林没站稳,踩空了,掉进了崖下的河床上,脸部朝下,一动不动。
六叔简直觉得莫名其妙,他又不是要吴孟林的命,只想拿三万块钱谈谈条件而已,吴孟林和刘德成何必把事情弄得这么抓马。
现在好了,整个山谷里都是现金,吴孟林也彻底不可能再去上访了。
三万块钱没能花在吴孟林身上,倒是为了在派出所摆平这ᴊsɢ件事,花了三十万都不止,何云道自己很清楚,舅舅和母亲不可能容忍事情变成这样,倒不是三十万可惜,是这么合适上访的人,再找一个太难了。
他明白自己面临着什么样的指责和压力,所以在长辈降下“旨意”之前,他就自己提出了一个方案——放弃吴孟林的计划,他继续加速促成郑德多修建仁和村的基地,傅国平依旧拿住向羊村。他打算用这两个村子弄个更大的名堂出来,大到长辈可以原谅自己的这一次错误,大到可以如舅舅所愿肃清对手。
给六叔“汇报”完计划,托他把消息带给舅舅之后,何云道感到一阵疲惫。他就像一辆小火车,从一出生就在何家的轨道上匡哧匡哧地朝前进,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脱轨,要么前进,他已经无法停下来了。
至于刘德成,他已经在秀姨接待的陌生来客口中,听到了所有该听的话。他老实了,认命了。
他不敢再看吴孟林塞进包里那份材料,在今年最后一个雷雨天气里,刘德成把那份材料用塑料袋装好,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报纸,放进床底下那个小学时期用的木箱子里,压在落灰的连环画、啤酒瓶盖、玻璃珠和磨坏的陀螺放下面,用一把铁灰色的锁死死锁住。
他不可能再打开那个箱子。
这场雨停下来后,雨季正式过去,国庆过完没几天,野生菌交易慢慢进入淡季,倒不是不出菌子了,是虫蛀多了,品质不好,适口性变差,人类嫌弃了。
是啊,把人喂饱了,总要给森林的主人留一点山珍享用,人们慢慢地不再进山,蛞蝓、蜗牛、蛇、鸟、猴、鼠小动物们尽情地食用有毒的或无毒的野生菌,掏空它们的菌柄,吃掉它们的伞盖,粘黏着它们的孢子跑遍森林的每一个角落,或者饱餐一顿大睡一觉,或者中毒狂欢互相撕咬,或者在享用美味的当下直接死去。
世界的哲学是存在与消亡,这片土地的哲学则是那些数不清、看不明的孢子,它们在无人知晓的方寸之间慢慢延伸成菌丝,渐渐长成族群,然后在第一声端午的惊雷之后,突然猛地窜出来,用子实体占领所有的绿色世界。
在这里,哲学在山上,在森林里,在松针叶下,人和动物都成为了这门哲学的奴隶,他们带着一种向死而生的精神,完成每一年雨季的使命。即便野生菌鲜艳的身体就在说着“我不保证你能活”,他们也还是无畏地回敬“但你没说我一定会死”。于是在这样的对赌中,菌和人类、动物,一代又一代地互相完成哲学的实践,直到山上再也长不出来一朵菌,或者山下再也没有一个活人。
菌农遵循着这种哲学所带来的规律,自觉地遵守着自然的规则,雨季狂欢结束,大家都收回了心,把热情投入在庄稼地里,并重新对死亡充满恐惧。
收购商的工作也开始变得轻松,这样的节奏对三美来说恰到好处。
凤丽月考考了年级第一之后,三美也迎来了考试的日子,这一次她一共报考了4科,考完那一天,她觉得整个肩膀都废掉了,右边的斜方肌紧得硬邦邦的,凤丽在考点外面等她,接过她的布袋子,给她揉肩膀,“怎么样?题难吗?我给你押的大题押中了吗?你没忘记写考号和姓名吧?”
三美享受着凤丽的按摩,歪着头敷衍地回答:“押中了押中了。”
“那你答出来了吗?都答出来了吗?”
“当然了!”
凤丽开心得跳起来,“我就知道你行的!”
凤丽太高兴了,没看到三美的表情,一脸心虚。
她根本就不是学习那块料,怎么可能答得出来!有人天生能学习,有人天生能捡菌,三美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能学习的那个人,但是她不敢说自己连题都没答完时间就到了,否则凤丽知道了指定得气死。
带着凤丽吃了一顿麻辣烫之后。她逃跑似的回到了厂里。
厂里削菌脚的临时工大多回家了,她们会在下一个菌季开始时再来,只剩车间里的固定职工还在一如往常地加工人工菌、香菇、木耳、金针菇、杏鲍菇这些已经实现人工栽培的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