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饮酒,先帝却因龙体孱弱而只能饮茶,两人手谈时茶酒香气含混氤氲,总将那金碧辉煌的殿宇弄得像个世外仙人谪居的草庐;她每回去先帝都带着笑,看到她来也兴味不减,招招手便对她说:“皇后今夜无事?那便过来瞧瞧朕的棋局。”
先帝一贯不称她名,一声“皇后”既合礼制又与彼此半远不近的关系相衬,明明平时一贯觉得恰当,当着那人的面却连这样也觉得刺耳——他每次都会在听到那声“皇后”后起身对她执礼,恭恭敬敬漠然疏离,好像除了一句“娘娘千岁”便再不会说别的了。
她却必须神色从容地笑纳,一边在先帝一侧坐定一边假作悠然地垂目看着君臣二人黑白纵横的棋局,勉强分出心神替卫钦走一步、偶尔对偶尔不对,错了他从不责怪,对了却总大加赞赏,还会笑着同那人说:“朕的皇后冰雪聪明,今日可要杀得贻之片甲不留。”
……杀他?
不……她才不会那样做。
他总是沉默寡言,面对天子的笑语也依旧神情淡淡,卫钦却似毫不介怀,后来还又说:“不过她最擅还是丹青——生花妙笔点石成金,尤其画马最是精绝,下回若凑巧也该让你一观。”
他兀自说得开怀,却不知棋盘两侧之人过去曾有怎样的渊源——她唯一的老师便是他亲自为她所寻,甚至她画的马……也只为在那段烽火连天的日子对他遥寄相思。
她不记得他当时是如何答的,大约只有一句简短的“承蒙圣意”,后面即便再有什么旁的她也不忍再听;七年过后一切却更不如意,他照旧还要出征的,她却不能再如先帝一般邀他留宿宫中秉烛夜谈了。
——唯一的好处只是如今可以堂堂正正地前去相送。
正月十二无雨无晴,东都天阴春寒料峭,她与幼主一同于御庭观他点兵,只见兵甲赫赫冷光泫然、铁血军威壮怀激烈,便是卫熹一个孩童都被鼓动得十分亢奋,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见方侯一身玄甲跪于眼前更欢喜地亲自跳下龙椅前去相扶。
“爱卿不必如此多礼,只需代朕多打些胜仗回来!”他紧紧拉着他的手,一双与先帝生得十分相似的眼睛正显出稚气的狂热,“朕信你!天下百姓也都信你!”
那个“信”字是很沉的,尽管说出它的人或许也并未经过怎样的深思熟虑,在当今大周有生杀予夺之权的五辅之首却仍会慎重以待,片刻后又微微侧首看向了天子身后的太后。
“将虽在外,尤视君命重于泰山,”他肃声说着,匆匆的一眼也是似水流年,“太后与陛下若有所需自可随时召臣归朝——臣,逢召必归。”
最后四字声息冷沉、清清楚楚落于在场每一人耳中,群臣皆知君侯用意,洛阳一派的官员更早被敲打得低眉敛目不敢抬头;宋疏妍的心却是动静难测,固知有他在自己必然一切安好万事无忧,却又挂虑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或又将再次将他带离她的身边。
“十方节度各司其职,此战当以谢氏所辖两镇为主。”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将如熔岩般炽烈翻涌的心潮以最为冷漠的告诫遮掩,只是余光依然能远远瞧见他的濯缨——七年前上枭谷一败曾让这匹闻名天下的神驹重伤难愈,如今虽正值壮年、却终归与她画上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不同了。
“南渡之后诸事尚需方侯襄理,卿须谨记不可逾越、早赴金陵以安大局。”
逼真的伪饰的确越发高明,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感叹当年那个在花树之下翩然若灵的少女已越发像一个真正的太后,为将者的宿命大约就是一生披坚执锐为君驱策,他的幸运在于可以在护国的同时再多护一个珍重已久的故人。
“臣谨遵太后懿旨。”
他躬身应答,眼底微薄的暖意被洛阳簌簌的冷风吹散,少顷再次折身离她远去。
第100章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照理本该燃灯祈福游街赏月,今岁的东都却因南渡将至而格外萧条,别说那满城的百姓、便是当今天子也整晚提不起劲, 勉强在王穆的诱哄下吃了几口肉粥面蚕,酉时刚过便回观风殿歇下了。
灯熄之后却又难眠, 在偌大的龙床上翻腾几下、终于还是难受地独自起身, 宫娥们仔细为他披上外衫、又问陛下是否龙体不适,他都不答、只说要去寻母后,王穆劝也劝不住,不一会儿便见小天子蹬上龙靴快步向积善宫奔去了。
积善宫内灯火犹明, 是宋疏妍还在处理白日未了的政务。
江南各州至今还在查点人口清厘土地、皆为安置即将大批迁移的北地之民, 其中诸多数目却与此前户部所呈有所出入, 她还需一一看明再唤人查问;正到繁琐处,外殿却接连传来若干响动, 甫一抬头便见卫熹衣衫不整地跑了进来, 朝华夕秀都在后面追,还被幼主叱责:“放肆!朕不过是来见见母后,你们这般拦着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