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御园便是极宽绰可爱的。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步步都是过去东西两都没有的精巧婀娜,时令一到花团锦簇、连花的种类都比中原多上不少,只是此次南迁毕竟忙乱、工部也未能把差事办得处处妥帖,兜了半晌也没在园中瞧见如东都玉妃园一般繁茂潋滟的梅林,当即令幼主心生不满。
“陛下莫动怒,奴婢再叫他们派人来补上就是了,”王穆一贯嘴巧贴心,面对幼主总像有用不尽的耐心,“恰逢太后寿辰将至,陛下正可将新园当寿礼献上以表孝心。”
此一言正点醒了卫熹。
是啊,二月初八便是母后华诞,距今也就不过四五日了,若能在新宫重建一座旧都的玉妃园想必定能哄得母后展颜;他十分欢喜,亲自在御园中跑来跑去相看选址,终而挑中了湖畔水榭周遭的一片杏林,着人把杏树伐了改植梅树,最好要正开花的、一片姹紫嫣红才最热闹祥瑞。
他将心思全花在了此处,平日随太傅读书时便没有过去那么尽心了,一来二去难免要遭几顿责难,更被陈蒙把状告到了母后那里;宋疏妍一闻讯便亲自来了一趟归安殿,沉着脸的模样让卫熹瞧了后颈一凉,不自觉便起身低头站在了母后跟前,一边抿嘴一边不时偷偷抬眼看人。
最体贴的还是王穆,前后一路替幼主开脱、只差要将对方的贤孝之心吹上天去,宋疏妍却不为所动,只语气颇为严厉地训斥卫熹道:“国库空虚日久,迁都更耗资费无数,陛下在扬州应已亲见万民疾苦,今又怎可为此区区小事挥霍无度?”
先帝在太清年间便大兴节俭之风,宫中用度皆有其数,她主政后更不应糜费僭越——前几日礼部还上过奏疏说要为太后大办寿宴、更有不少朝中官员借机附和向她示好,她一一驳了、只说战事了结前一切从简,却不料幼主又在自己身后这般劳师动众。
卫熹挨了训斥十分惶恐,告罪之后心中又生几点委屈,扯着他母后的衣袖嗫嚅:“今岁母后初垂御帘,迁都之事也是将将落定,儿臣只是想讨个好彩头,不愿让母后的寿宴就这般马马虎虎的过了……”
他的心意宋疏妍倒也明了,只是“寿宴”二字听来总让人心生尘垢——她才不过二十五岁,怎值得动用“寿”这样重的字?只是太后的辈分到了便不得不将轻飘的“生辰”摘去,听着就像在催她变老似的。
她淡淡一笑,又伸手拍了拍幼主的肩膀,说:“吾儿孝心母后知晓,只是眼下确不当大操大办——梅林你既已着人修了便就这么着吧,往后记得尽心读书,不可再懒怠松懈了。”
工部的手脚倒也麻利,果真赶在初八前将新园修葺了个七七八八,江南的琼英还能再开上几日,如今正是最后的花期;卫熹十分欢喜,当日便着人在湖畔水榭摆起琼筵,亲自去请母后时一张小嘴更甜得抹蜜,一边贺寿一边又替自己开脱,说:“只是一席寻常家宴,母后且宽心,儿臣是晓事的……”
到了才知确是“家宴”无疑——宋氏一大家子都来了,她的父亲和两位叔父、他们各自的妻子儿女,继母那一房除了仍陪同姐夫万昇在扬州任职的长姐宋疏影外全来了个遍,甚至多年前便随丈夫贾昕赴利州做通判的二姐姐宋疏清也到了,满满当当几十号人,直将不大的水榭围得水泄不通。
宋疏妍一瞬有几分出神,恍惚间像又回到了十数年前,那时她孤身自钱塘远赴长安,每入宋府都会看到此等人丁兴旺的膏粱锦绣之象,如今天下残破八方风雨、宋氏倒还和过去一般赫赫扬扬,真是半分福气都没有少享。
幼主可察觉不出他母后眼底的厌倦与讽意,还当自己邀宋家人入宫赴宴是多么体贴高明的举动,此刻一边请母后入席一边笑着张罗起场面,对小心翼翼在下首行跪拜之礼的一干宋家人道:“今日此处不称君臣只话家常,诸位不必拘谨,平身落座吧。”
宋氏三兄弟都依天子之言起了身,他们的家眷却都还跪着等太后发话,尤其万氏那一房头垂得格外低——曾亲自北上颖川将幺妹扭送回金陵的宋明卓自是冷汗涔涔,随着哥哥一同逞凶甚至还往当今太后脸上甩过巴掌的宋疏浅则更抖如筛糠,他们的母亲最是不安、缩在丈夫宋澹身后额头一直紧贴着地面,像是巴不得即刻挖个洞钻进去保命似的。
宋疏妍坐在主位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依旧没有憎恨也没有快慰,大约的确早看淡了过去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坠儿的死,八年前人人都说她是意外而亡,好像一个奴婢的命便活该轻飘如同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