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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了一身满 桃籽儿 1019 字 10个月前

——他从不肯轻信于人。

睿宗偏宠钟氏而存废嫡立庶之心, 令他直至而立之年都在过命悬一线提心吊胆的日子, 多病的身体那般孱弱,甚至连膝下唯一的子嗣都有不光彩的出身——否定,怀疑,奚落, 羞辱……他没有哪怕一天能逃离这些痛苦的桎梏。

方氏确是他的救赎。

先国公曾不惜舍命保他储位, 自幼相识的方献亭亦一路对他尽心护佑, 可他们却都纵容方冉君背叛于他,被割断的姻亲永远是他心底的一根刺, 让他明白原来方氏也不会对他予取予求。

那么……又何况是宋氏?

宋澹宋泊首鼠两端不忠不义, 为求自保可随时弃他人于不顾,若非当年上枭谷一败后朝廷飘摇须南渡避祸、他又如何会肯与他家联姻?那时他家只剩一双待嫁之女,年长的那个受母族庇佑匆匆遁去了扬州, 只剩排行最末的幺女宋疏妍堪为他之新后。

他岂会不查她的过往来历?宋氏兄弟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可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他是天子, 只要用心查问便能揪出当年在江南遗留的人事痕迹, 譬如宣州汪叙曾欲求娶宋公幺女、却在金陵受颍川侯叱咄而祸及其父,譬如钱塘太守曾为先国公夫人在余杭一带打点住行、更称其曾亲登乔氏之门且与那一家庶民相谈甚欢,譬如宋四小姐曾至颍川久居、许多人都见到她与姜氏同进同出彼此十分熟稔亲密……

至此……一切答案岂非已是昭然若揭?

老实说他并不在意贻之欲与哪家贵女成婚,何况那时他已“战死”、探查这些原委更是毫无意义, 可他的确需要宋疏妍嫁入宫中以此换得宋氏支持,是以在与那个可怜的女子在青溪之畔相谈时……他对她用了些许心机。

他对她提起贻之, 眼睁睁看着她眼底原本坚硬的防备一点点被敲得粉碎,颍川方氏似乎永远都有这样的本事,轻而易举就能令别人对他们死心塌地——他是君王,一生从不爱人,那时与宋疏妍更是利益捆绑互为陌路,可他的确在看到她听人提及贻之眼中露出的光彩时心底生出些许异样,像是有些怅惘,又像是有些……

他说不清,也许只是盼望自己死后也能像这样被人惦念,贻之有的许多东西他都没有,譬如虽然严厉却始终关爱体恤他的父亲,譬如令人艳羡的强健康泰的身体,譬如……一个从生到死永远陪伴着他的爱人。

这些都是痴妄的念头,他也知道自己不能事事强求,与宋氏商定婚约后便即刻返回东都收拾那一地已经不能更烂的烂摊子,突厥和叛军在西北步步逼近、南方部族与西边的吐蕃又都蠢蠢欲动,阴霾的日子穷极灰暗,那时他的确以为自己就要成为大周的亡国之君。

而偏偏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贻之回来了。

如同神谕从天而降,他在天下人前再一次挽救了摇摇欲坠濒临毁灭的王朝,天子只是软弱的附庸、只能留在金碧辉煌的皇城等待颍川方氏舍身沐血来救,不知打从何时起“卫”之一姓再不能象征无上的光荣与尊贵,而只会令人联想起卑劣的私欲与耻辱的溃败。

他并不以被贻之拯救为耻,毕竟打从他身陷夺嫡之争的那一刻起颍川方氏便一直在救他的命——只是他该拿刚刚迎娶入宫的新后怎么办?他明明知道,她在听闻那人生还的那一刻……便迫不及待要离开了。

……她应该离开。

她还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她该有明亮鲜活的一生、而不该被困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里——没有人会在他和贻之之间选择他的,甚至连他自己也一心想过对方的人生,他渴望像他一样做个万众瞩目名垂青史的英雄,而不是在名臣阴影下百无一是可怜可悲的所谓“君主”。

可他却又偏偏不能让她离开。

国之将崩天下离乱,即便是贻之也未必便能扭转败局保全社稷,他不知何时便要用到宋氏南迁避祸,后位只能属于宋氏女——何况他又能如何放她走?立后之事并非儿戏,他已携她一同祭拜过天地宗庙、谒见过群臣百官,世人不能接受第二个莫名其妙离开宫禁的皇后,方冉君得到的恩赦更非人人都能享有。

而且……他也不得不为自己百年之后做打算。

贻之看人的眼光极好,不过短短几日他便能明白他为何会心仪于她——那是个很聪明的女子,许多事不必挑破便能心领神会,更好的是心性,沉静又淡泊、并无争权攘利的贪欲与妄念,待熹儿也好,或许正因自己幼时在家中也不得宠、是以更能体谅他在宫中的艰辛不易。

他想,她或许正是可堪垂帘的好材料。

帝王之心其深似渊,有时看似寻常的一步背后却暗藏无穷深意——他当初选中宋疏妍的理由有很多,除了她是宋澹的女儿、更也因为知道她与家族关系不睦,他不会给自己的江山留下后患,一个与母族唇齿相依的皇后终究会为社稷带来外戚之忧,而她孤立无援,对他来说正是一枚最省心也最好用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