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由我来说,是天大的不孝,可莹珠还是要说。”
“我听府里的老嬷嬷说,我母亲和父亲感情不和的传言,由来已久。若是两人私底下有什么冲突,旁人也不知道。如果父亲一怒之下犯了错,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继母陈氏……她看上去面慈心狠,经常诓骗于我,假装是个伪善的好人。我以前年纪尚轻,被她蒙骗不少时日,现在算是看清她的真面目。不过关于此人人品如何,我们先暂且不提,就说结果——我母亲去世后,父亲立即迎娶陈氏进门当续弦。让她从一个家世不显的九品芝麻官女儿,摇身一变,变成了侯夫人,这一步,可谓一步登天。如此大的好处,能落在她身上,那么嫌疑自然也是要多担几分的。”
有条有理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傅莹珠抬眸一看周老爷子,见他眼神若有所思的模样。傅莹珠不由得暗暗后悔,如此冷酷清晰的话,似乎不应该在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口中说出来,她也就不再扯这些有的没的,直接道:“外公,我年纪小,很多事情都是打听来的,听过没见过,当不得真。有些事情的真面目,只能回来问问。”
周老爷子听了,就顺着她的话茬,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当时,我们举家搬迁至京城,初来乍到,总是要被欺生的,日子不太好过。当时我和你舅舅一直在外奔波,废了好大功夫,花了许多钱财,却不得门道。后来你母亲见我们如此,便说,自古以来,最方便最简单维持关系的方式,就是结两姓之好,她要去给他们周家找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夫婿来,这一找就找到了你的父亲,傅堂容身上。”
“傅堂容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花名在外,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当时我们都劝过你母亲,但她是个有主意的,决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就这样,她嫁给了你父亲傅堂容。”
说到这里,周老爷子的语气开始变得酸涩懊悔起来。
外人传得多难听,他都可以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真真切切,再回不来的女儿啊!
顿了顿,他缓了缓情绪,继续道:“我们出身卑微,害怕被高门大户的侯府看不起,怕你母亲嫁过去之后,被人瞧不起,日子过不好,就准备了很多丰厚的嫁妆。本以为,有嫁妆傍身,好处实在的拿在手里,男人靠不上,日子也总是好过的。哪想就嫁过去两年,第二年生下你之久不久,就……人没了!”
傅莹珠听了,缓缓点头,然后给情绪十分激动的周老爷子顺顺气。
到目前为止,周老爷子说的事情,和她猜测的大差不离。
周老爷子继续道:“世事本就无常,我们当时也没多想,只是……你母亲去世后不久,你父亲就发来帖子要再娶。我们自然是不答应的,哪怕人微言轻,如此行为也是把你母亲,把我们周家的颜面踩在脚底下!”
“我不松口,傅堂容就一直来下帖子,后来,渐渐的,忽然流言雀起,说你母亲当时未出嫁之时,就是个不贞不洁之人,她给自己挑选了一个什么如意郎君!嫁给傅堂容,是给我们逼的!狗屁的如意郎君!你母亲至孝之极,她给自己挑选的丈夫,就是你父亲傅堂容!”
“当年你母亲的病久治不愈,那时我也觉得是侯府请来的郎中本事不济,只是这甘贯轩好歹也是京中有名的郎中,侯府又是高门大户,总不至于连个像样的郎中都请不起,竟让我一时失了警觉,只想着寻到一位医术高明的神医,再去提换郎中的事,哪想到……”
周老爷子说起这些往事,实在气得狠了,忍不住剧烈咳嗽,看上去面色紫红起来。
傅莹珠赶忙给他顺顺背,又倒了一杯温茶:“外公,顺顺气。”
虽说周老爷叙述的这些,和她猜到的大差不离,但还是稍有差异。
果然人言可畏,立场不同的人,表述同一件事时,可能就有截然不同的效果。连伺候过周光茹的老嬷嬷,都说周光茹嫁给傅堂容是被家里逼的,可见当时府中的流言可怕到了什么境地。
许久之后,周老爷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件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圈套!我们苦于没有证据,抓不到把柄,也就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幸好有你呀。这甘郎中,是道口子,哪怕时隔多年,我女儿若是含冤泉下,我即使散尽家财,丢了这条老命,也定是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幸好有你,幸好有你……”周老爷子大喜大悲大恸之下,如今看着傅莹珠好生生立在他眼前,竟有了种劫后余生之感,“幸好你机灵,没被陈氏搓磨死!老天有眼啊!”
“生了一场病,莹珠便看清了谁是真正待我好的人。”傅莹珠说道,“这些事情,都太过凑巧了,巧得仿佛是一个局。空穴必定来风,雁过必定留痕,一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只不过莹珠一个闺阁女子,手段有限,这事交给我来,并不好查,只能指望外公了。”
“不论幕后主使是谁,害我母亲者,便是与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傅莹珠知道,不管是人脉、阅历,还是对十几年前事的了解情况,周老爷都比她好出太多,原身母亲的事,交给周老爷来查,比她自个儿想办法更合适。
周老爷子当即点了点头,应了下来:“豁出去这条老命,也绝对不让他们逍遥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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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夫人离开明丰堂后,痛苦良久,最后悲伤难抑,昏了过去,周光柔与周光茂兄妹两人连忙找来郎中,来给母亲探了脉,开了方,待到周老夫人醒了,这一家子的兵荒马乱才算告一段落。
周老夫人一醒,便喊傅莹珠的名字:“莹儿呢?她走了吗?”
语气焦灼,一副怕傅莹珠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离开的样子。
目光也是四下探寻,唯恐傅莹珠不见了。
“外婆,我在这呢。”
周老夫人应声看去,只见床头端坐着一个女子。
老太太刚刚醒来,头还有些昏沉,瞧得不是很分明,只听着觉得这声音陌生又熟悉,再看一下这影影绰绰的身影,这身段这坐姿,又不是屋里丫鬟能有的,当下便知道是她的外孙女,傅莹珠了。
和周老爷在明丰堂里聊了几句,将要紧的事情全部告知之后,傅莹珠便也来到了周老夫人的卧房,看着郎中给她治病,等着老夫人转醒。
周老夫人叫人扶着撑坐起身,将傅莹珠唤到跟前:“莹儿,过来让外婆瞧瞧。”
傅莹珠依言过去,老夫人忙拉住她的手,一副稀罕得不得了的模样。
周老夫人抬头,看向支起隔扇的窗子。
见窗外天色阴沉,黄昏将近,她转回头看向傅莹珠:“莹儿……今日天色已经晚了,不若,你在外公外婆这儿多留两日?我叫人去收拾出一间厢房,给你居住。”
“对对。”周光柔愤恨道,“那傅府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姐姐含冤,莹儿也差点被那庸医给治死了,就这么回去,我放心不下!我们好好的姑娘,已经搭进去一个了,还要再搭进去一个不成?”
她看向傅莹珠,恳切道:“莹儿便多留几日吧,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莫要回去了。这两日在我们这儿,小姨亲自下厨给你做两道好菜,小姨做的菜,你从来没吃过不是?”
周光柔方才痛哭过一场,此刻眼睛还红着,眼白里多了血丝,样貌不可谓之不狼狈。
可看向傅莹珠的目光却是柔和的,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
经过这一场折腾,她根本不想再计较以往的过错,只想珍惜当下。
外甥既然心意回转,那她便好好待她,再像是从前没被伤过时一样就好了。
周光柔的神色,傅莹珠收入眼底。
这是真的想把她给留住啊,傅莹珠想。
周家现在把她当成心肝宝贝,傅莹珠能感觉得到。
她垂了垂首,说道:“若是这样,我须得给家中祖母写一封信,免得多日未归,祖母担忧。”
“那便写一封信!”周光柔听她这意思便是要留下了,立刻喜上眉梢,生怕动作一慢,傅莹珠就改了主意,扭头便吩咐丫鬟,“快!快去为表姑娘备纸笔!赶紧送过来。”
小丫鬟腿脚也麻利,得了主子吩咐,诶了一声,一溜烟跑了出去,又是小跑着回来,将笔墨纸砚全备齐了。
傅莹珠正正经经给老夫人写了信,说是外祖父外祖母身体不便利,她放心不下,就多留几天。想必老夫人通情达理,是不会多想的。
侯府与周家的事情,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不管于公于私,老夫人都断然没有阻止的道理。
只要老夫人没有阻止,那么陈氏那边,就是要翻出风浪来,也是不行的了。
陈氏哪怕是孙猴子,也翻不出老夫人的五指山,得乖乖认着。
心里一通思忖,手上的笔却不停不乱。
随着傅莹珠的动作,一列列清秀漂亮的小楷就展露在纸上,写得有模有样,分外好看。
这个字体,不似女儿家的娟秀圆润,而是多了几分男子气的根骨,有些许气势。
不过到底还不够火候,只是跟着买来的那个小郎君字帖描字联系,只是空有型而不得其神,所以没有那个小郎君写得好,但此时也是十分拿得出手的了。
周老夫人和周光柔见着了,都是目露满意之色。见字如人,外孙女的字这样好看,周老夫人心中自然是自豪极了。
看来外头的传言不尽是真的,什么不学无术,哪家不学无术的孩子能有这样一手好字?
外孙女如今乖巧懂事,聪明伶俐,真是没有一处不好的。放回傅家去,遭了磨难于针对,倒不如放在自己身边。虽说少了尊贵与体面,但吃穿不愁,还有人疼,总比放在狼窟虎穴里强,至少还能活着,有家人的关怀与疼爱,不会有人平白无故,想要对她不利。
周老夫人心思转了几转,已经是决定要多留傅莹珠一些时日了。
能多一日便多一日。
很快,傅莹珠写完了信,放进信封里,漆了漆印,让人赶紧捎到侯府去。
傅莹珠挨到周老夫人身边坐着,手被周老夫人牵着,她顺势反握住周老夫人的手,说道:“外婆,来,伸手。”
周老夫人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手指伸开。
傅莹珠用自己指甲尖,冲着老夫人的中指端掐摁了两下:“您这中指内廉尖端,是心经脉气所出之处,名中冲穴。”
“我听郎中说,多按按这里,有清心泄热、苏厥醒神之效。”
周老夫人不由得愣住,一脸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外孙女。
旁人若是关心身子,至多也就是口头上问个好罢了,哪还有自己上手的?
不过被外孙女柔柔的指尖摁着,倒也舒服,所以周老太太也就由着她去,并未阻止。
“都说久病成医,我之前卧榻多日,多少练出一点本事,方才虽然一直在说正事,但我观察到外婆的面色不对,唇色泛白干裂,眼睑微红,这是内热之兆。”
“不过外婆也不必忧心,不过是小问题罢了,只需要好生调养,假以时日,定然能养回来的。”
就如同当时的老夫人,被她好吃好喝伺候着,现在早已是红光满面,精神健硕。
周老太太的病也不是病,多半是心病,积郁多年,就成疾了。
有道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如今自己在这里,就是个药引子,余下的那部分,就只能只希望,外公和舅舅两人快些把当年的事情查清楚,给逝去的母亲还一个公道,也解解活人的心结,不再为此消瘦难熬了。
听着傅莹珠的话,周老夫人连连点头,心中受用极了,看着傅莹珠动作轻柔地给她摁着指尖,心口暖得像寒冬腊月照进来一缕暖阳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