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戎装,脚上是蔚军常用的革靴,沾着晶莹的雪粒子。
好半刻深静,积雪被傍晚阵风吹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起来说话。”
“谢君上。”
阮雪音起得很慢,很谨慎。顾星朗似不在意,继续往里走,仔细打量洞中布置,目光在孩子衣物和一些小玩意儿上停了又停。
“好久不见。”只听他又道,比午后乍见时更平静。
阮雪音才真有些放心了,抬头回:“君上圣体安康,实乃黎民之幸。”
他气色看着确实不错,天寒地冻跋涉还有如此状态,想来体内余毒已尽除。
“说起来朕的病症,你最清楚。”顾星朗立时听懂,“御医的话翻来覆去就那些,今日难得偶遇,你来诊断一二吧。”
这谈话往来实在叫人踏实。
分寸亦佳,他始终保持着在她看来极为合适的距离。
便是有了新归属的好处吧,不知哪位佳人捕获了圣心。
他的样貌也与从前不同了,更凌厉,叫人乍望生惧——也好,惊涛骇浪已在脚下,大业功成就在前方,这是帝王之相。
浅淡的酸涩被深重的欣慰完全盖过,她彻底放松下来,“是。君上请坐。”
洞中简陋,所谓坐,不过是一块相对平缓的灰石。
顾星朗就座,阮雪音便跪在近旁,伸出右手,三指搭上他腕脉。
触及她指尖肌肤之瞬,顾星朗的心跳便漏了拍。
与从前一样的凉,一样的软,却又不同,似有薄茧。
是这些年需要劳作,洗衣做饭么?给阮仲?
胸中那团一直熊熊燃烧、被他强压着的烈火几乎要立时爆开,全身血液皆往她把着脉的那只手聚,逼得他下一刻就要拉她入怀抱,锢她在身下。
他用尽平生耐力,忍住了,只就着咫尺之距看她低垂的脸。
咫尺之距彷如天涯,盖因她容色更胜昔年,却也拒人千里更胜昔年,那举手投足的清冷缥缈,与祁宫中活色生香的阮雪音,已是两个人。
仿佛他与她的所有岁月都被擦除、抹掉,干干净净,一笔不剩。
“请君上张口。”
她要看舌苔,也是昔年惯例。
顾星朗照办。
“君上脉象平稳有力,观面色、听声息,大安无恙。若相应症状——冬来燥热、夏时发冷皆无,那么,恭喜君上,已经大愈了。”
她一丝不苟,又据礼自守。顾星朗听着,就那么继续看着。
阮雪音察觉他在看,犹豫要否抬头,思忖有顷,终觉哪怕双方都心怀坦荡,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少对视为妥。
“寂照阁的东西,你没拿全。”
这句非常突兀,阮雪音不得不抬头,冷霜般的眸子出现波动。
“你们是因此而来吧。朕也是。”
不应该。阮雪音脑中翻回四年前那个夜晚。纵使灯火幽暗,为防有失她离开前一再看过地面,所有残页都被她收拢了。
是还有余烬飘去了阴影处,她没看见?
彼时有一半心思分在上官妧身上,倒有可能出纰漏。
顾星朗观她神情,再道:“朕默认你不是要帮蔚国。那么带上你的这些,和朕的那几张归拢。这几年你有在研究吧,朕也一样,正好讨论。”
一切发生得太快,未及想周全,不能仓促决定。阮雪音一时没应。
顾星朗站起来,“等竞庭歌回来,恐怕就轮不到你做决定了。”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见微知著,短短几个时辰已厘清因果。
阮雪音也站起来,“竞庭歌虽一心为蔚国,却是为的慕容家社稷。哪怕她回来,也不会反对。”
顾星朗笑起来,“那等着吧。”
那笑容语气分明藏了挑衅。阮雪音方反应这样等下去,等回的不止竞庭歌,还有朝朝。
而她万分不愿朝朝见他。
“请君上稍待,民女留张字条告知去向。”
她走去另一侧拿纸笔,迅速研墨,躬身写字。
洞中好几处都笼着火,所以她穿得不多。一身清淡布裙,利落的样式,美好线条因此被勾勒,又因躬身之姿,格外凸显。
顾星朗继续看着,从后颈沿背脊、纤腰,一路往下。
他想念她的一切。
阮雪音留好字,挪去箱边拿那几张河洛图的残页,又加外袄、披斗篷,真抬步与他往外走时,再次顾虑起来:
“君上的那几张——”
“你在怕什么?”顾星朗似耗光了耐心,回头轻嗤,“朕如今有的是女人,个个国色,此行也带了,无须你暖床,大可不必这一番推拒造作。”
他此言当真露骨而蛮横。
阮雪音蹙眉,“既如此,民女去君上大帐不便——”
“没什么不便。”顾星朗似笑非笑,又似讥诮,“你是谋士,她们是嫔御;且她们都风华正茂、姿容正盛,不至于吃你的醋。”
言下意,阮雪音已非妙龄,不值佳人一妒,更不值天子一幸。
虽伤人,是实话也是保障;既遭逢,只能尽力应对。阮雪音深吸一口气,
“君上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