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缜不为所动,昏黄的天光映在他眉眼上,平静中竟似隐含着几分阴沉的戾气:“随他去。”
冯连咽下嘴边上的话,这便要领命出去,又被裴缜叫住。他走到书桌边,拿起案上一封写好的信递给冯连:“给端王送去。”
冯连一惊:“您是想……”
裴缜不欲多说,打断他道:“去吧。”
冯连轻声出门,裴缜的视线再次投向窗外,那片如火如血的火烧云,不知还要吞去多少人的性命为其增光添色。
这一天成南都蜷缩在庙中角落没动地方,滴米未进,也不跟人说话,往常白皙健康的脸显得格外憔悴,整个人是前所未有的失魂落魄。
余不行没法一直陪着他,白茹兰那边还不知什么情况,他得去春槐街看看,于是便嘱托李老三多照看着点,为此把身上仅剩的几文钱都掏了出来作交换。
李老三见钱眼开,没什么不应的,让他放心地去。待余不行走远后,他贴着成南坐下来,胡乱地扯了几句,没得到任何回应,成南的心思都不知坠到了哪里去,眼神木呆呆地看着虚空。
“这雨可他娘的算停了,见天连歇都不带歇的……”李老三又叨叨几句,随后心思一转,大手伸过去用力晃了几下成南的肩膀,将人散乱的眼神晃得聚了些神,凑他的耳边道,“不是我说啊,裴府这事儿我觉得还是得你去认个错,想想你以前过的什么日子,裴府里边什么日子,跟吃饱肚子比起来,脸皮算个屁……”
他话没说完,因为成南看着他很歉疚地笑了笑,嘴角扯起的弧度无比惨淡:“抱歉啊。”
李老三一箩筐的话也被他这模样给全都噎了回去,半晌他泄气地坐回原地,大手伸向一旁用力摁了把成南的脑袋,懊恼道:“小孩子家家的,成天哪来的那么重的心事?”
能有的吃有的喝,能活着,便够了,还有什么需要想的?
成南的视线却已重新垂落下去,他的手始终攥在胸前,隔着衣襟抓着里面的木头。
那绚丽到不真实的火烧云渐渐淡去,周围陷入愈深的黑暗,还没有其他的乞丐回来,庙里只有他们两人。
成南忽然低低地道:“我们的命是不是真的很贱?”
李老三正在身上抓虱子,也不知入了秋这小玩意儿怎么还活着,闻言头也没抬道:“这不废话,别说那些豪门富户,就是一个平头百姓伸伸脚也能将咱踩死了。”他指间掐着一只黑色小虫,稍一用力,那小虫便被碾碎,明明是极轻微的声音,听在成南耳边却如雷鸣,他怔然抬起眼,看到李老三手指间黏着的一团黑色的浑血。
许久,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是有些压抑不住心底的焦躁:“如果,要在你和皇帝中选择一个人活下去,你会怎么做?”
李老三被吓一跳,骂道:“要死呢你,什么话都敢说!”
成南不依不饶:“非要选一个呢?”
“废话!”李老三压低音量,话却说得干脆,“当然是我自个!那皇帝再厉害,我活着才跟我有关,我因为怕死才怕他,要是命都没了他就是天王老子也赛不了个狗屁。”
他嫌成南说话鲁莽,轮到自己却是更加僭越。
“那如果他身上还牵连着其他很多人的性命呢,他要是死了,可能……”
“你脑瓜子里成天瞎想些什么,”李老三不耐烦地打断他,“话撂这,全天底下人加起来也没自个的性命重要。”
成南没再说下去,沉默地收回视线,过了一会儿,李老三听到他低声喃喃:“你说得对。”
话虽如此说,再过一天,成南仍是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知究竟是怎样重的心事,才能让一个人短短时间内改头换面,往常干净澄澈充满活力的眸子此时昏沉晦暗,看不到一丝光彩。
余不行终于看不下去,硬是将成南从庙里拖拽去了城外散粥处。
领粥的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秋日的多彩在这里失去影子,铺天盖地弥漫视野的只有灰色和泥黄,两天前成南衣衫齐整地走过这些褴褛之人,尚抱着些独自远离灾难的愧疚和不知能做些什么的怅惘,此时却已恢复身份成为其中一员,甚至看起来比其他难民更为落魄,神色麻木地随队伍朝前慢慢挪着。
不知多久终于挨到散粥的摊子前,对面的人向他伸出手,直到这时成南才突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他下意识地惊慌,以为自己又弄丢了珍爱的鲤鱼碗,随后才想起那晚他从裴府离开得匆忙,根本没来得及、也没想到去收拾简陋的行囊。
目睹这一切且毫不意外的余不行叹了口气,伸手将早先备好的碗越过成南递过去,成南极其不好意思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皮上微微涨出些血色,反倒显得活气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