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垂着视线静静地坐着,许久之后,成南抬头向她看了一眼。许是他心底藏了太多的话,不知该和谁说,也不敢和别人说,于是竟罕见地生出了些与陌生人交谈的欲望。
他轻声向那老太太问道:“婆婆,你坐在这想什么呢?”
老太太慢慢抬起眼,目光格外温和,声音柔柔地落在阳光里:“想什么时候死啊。”
本是阴冷得令人恐惧的话让她说得就像春天时候洁白的云,成南的眼尾被风刮得有些潮湿,声音低低的:“为什么要死,活着不好吗?”
老太太嘴角挂着笑:“活着是要受很多苦的呀。”
过去多年里,成南坐在街边上,看人撕打叫骂,也见过人温情相偎,喜欢不喜欢,他都总是离得远远的,如今在这寥落的城池里,一个寻常的午后,他仰头看着面前陌生的老人,却恍然间真变成了个孙儿,看着自己未曾谋过面的亲生祖母,红着眼轻声乞求:“活着吧,活着很好的……”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招手唤成南离得更近些,直至两人靠在一起,她伸出干树枝一般苍老瘦削的手轻轻摁在成南的颅顶,如同木像画里悲悯人间降福的神佛,语气温柔:“快死的人多带些苦走也没事,娃娃就少受些,好好活下去吧。”
那只手如山般重,又如风般轻,成南伸手抓住,这一刻整个霖川城都寂寂无声。
院中一道女人的声音打破静谧,有妇人走出来,见两人的模样当即拉下脸道:“娘你怎么又随便碰别人。”
老太太还是那一副平和的模样,将手收回去,那妇人瞥了成南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转向老太太道:“外面有风,还是进屋来歇着吧。”
借着女人手上的力,老太太顺从又缓慢地起身,随着她往院中走去,大门敞开着,成南听到里面隐约传来问话:“阿亮什么时候回来啊?”
片刻沉默之后,那妇人再开口时声音便更远了,听起来影影绰绰的,像是断弦的琴发出的残音:“回来什么啊……跟你说多少次……在西疆战场……”
余不行回来的时候,成南正将庙中地上铺的稻草搬出来晾晒。前些日子的大雨将庙里浇出一摊摊水洼,即便侥幸免难的地方也潮得要命,人躺在稻草上还不如直接在地面上一卧爽快,可虽是如此,等天好不容易放晴了也没人想着将它们搬出来晾晒一番,只有成南会干这样的事。
都说近墨者黑,他自小乞丐窝里长大,身边就没个精细讲究的人,也不知怎么养出的爱干净的性子,想来想去,或是只能归结为娘胎里带出来的天性……思及此,余不行顿了下,再看成南的脸,这半天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上面清晨时浓厚的颓丧扫去大半,精神头看起来十分地好,那张脸也显得格外俊秀,是再破烂的衣裳也遮不去的……
他正打量着,成南抬眼看过来,立马笑道:“你回来啦?”
随即想起什么,微微蹙眉,有些担忧道:“茹兰姐怎么样,有要我帮忙的吗?”
“没什么事。”余不行走过去,蹲下身帮着将地上湿乎乎的稻草铺开,心底的念头一旦升起便很难散去,过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道,“阿团,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
成南放在稻草上的手一顿,很快又继续动作,一边坦言道:“想过。”
“有打算过找他们吗?说不准……”
成南用摇头打断了余不行的话。
小时候见别人都有父母,他也免不了常会猜想自己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把自己扔下,但也仅是想想罢了,他自小的身份便是成南,是霖川城东的小叫花子,身边有一个养他长大的爷爷。后来长大了便不再想了,及至前两天从裴缜口中得知了赤松图木的来历,伤心之余一些念头也随之起来,他久违地又忆起那对他从未谋面的父母,觉得或许他们也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可那又怎么样了?什么也没办法改变,什么也没必要改变,他也只是从一个小叫花子长成了个大叫花子,又快要从大叫花子变成个死叫花子。
晚上睡觉时,成南和余不行裹着褥子靠在庙外树底下,庙里面比外面暖和不了几分,却显得闷窒,成南向来喜欢在这棵树下面看星星,余不行不知是否感知到什么,这天也出来陪着他。
一条薄毯抵御不了夜间的严寒,两人将各自的褥子叠在一起,并肩钻在冷硬的棉花底下,时间久了倒也捂出了几分热乎气。成南想起来很久之前,有一天夜里裴缜来找他,两人也是这样偎在他的破褥子下面,裴缜呼呼睡着了,一翻身就把他自己盖nànf着的被子彻底卷走了,成南再生气也没法,最后还是强行又将自己挤进去,紧紧地贴着裴缜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