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里,裴缜也正看向窗外的月光,深秋这个时节什么都显得冷,就连月光也不例外,铺在地上像是一层薄薄的寒霜。至多不多半个时辰,那轮冷月便要升到头顶了。
吱呀一声,冯连推门进来,又小心掩好,走到裴缜身旁低声道:“都准备好了。”
裴缜“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冯连看着他冷然英挺的面容,不合时宜地想起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裴缜时的模样。
那时他还是裴铭疆的副将,曾随裴将军去过一次裴府,时年也是秋天,甫一进门便当头两个柿子砸怀里,抬头看到个小公子站在柿子树顶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乐,金灿灿的阳光都不如他俊俏。裴将军要谈事,便让他在院子里陪裴缜玩,两人在台阶上坐了一整个下午,裴缜拉着他看蚂蚁,给他看自己珍藏的宝贝,还有街市上买来的各种各样的便宜玩意儿……傍晚离开时他脑子里还嗡嗡响,从不知道小孩子家那么能说,裴将军看他的模样,大笑着故意问他我们家的小孩怎么样,话里话外都是得意和自豪。
一转眼,裴将军不在了,裴府也整个不再被人提起了,那个爬树摘柿子的小男孩也长成了如今阴沉而令人看不透的模样。
许久之后,冯连低声开口:“属下知道您有自己的决断,但仍忍不住多嘴想说两句。”
他的面色沉重:“圣上本就对您诸多猜疑,名义上让您找赤松图木,实际就是想要您的性命。昨日土匪进城,连杨府都被洗劫一遭,却过我们府门不入,显然有人试图泼脏水过来。他们快等不及了,但如今时机尚不成熟,如果为了救这些人而暴露兵力,后果不堪设想。先不论京城那边会如何做,王爷尚未回信,之后若追究起来怎么办?”
裴缜向京城递的第五封信下午时收到回音,与先前一样的结果。淮东南地界土匪早已成患,朝廷拨了不少兵力在此,由房林典主导剿匪,然而数年下来,土匪却是越剿越多,原因在许多人眼里并不是秘密。房林典巨贪,一边领兵吃着空饷,一边与土匪勾结分利润,然而对他的恶行却无人敢出言置喙,因为他是当朝宰辅蔡如尧的亲门生。裴缜对此自然也是闭口不言,甚至是乐见其成,房林典闹出的事端越大,将来对他们也更有利。
可前些日子至今,裴缜一连呈上五封奏章,里面的内容无一例外是弹劾房林典,希望能由自己暂代房林典之职,直至朝廷派来新的可堪剿匪重任的官员。收到的回信毫无意外,那高居明堂之上的人早忘记了天下黎民,只有梦中千秋万代永不凋零的权势和功业。
裴缜忽然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明明知道结果,还要递上这五封奏章吗?”
冯连不知道,裴缜看向他,神色和语气都极为平静:“先前我想不明白,伯父和父亲都知道金銮殿里坐的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如此呕心沥血,甚至会恨他们的愚傻。但如今我忽然发现,或许过去六年里我只顾着向上看,就忘了人间还有什么。所以,我想给他一次机会。”
冯连浑身震悚了一下,眼中泛出光来。他盯着裴缜,声音很轻:“那您又为何要去信给端王?”
裴缜说得云淡风轻:“并非只有他在审视我是否是个合格的合作者,我也在审视他是否真有资格坐到那个位置上。”
无所谓端王李重昭是否同意,裴缜都会动用这些年辛苦布置在淮东南地区的兵力,他们大多是裴铭疆当年的旧部,端王自然重要,但裴缜在他们间的影响力也不遑多让。而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最终不过是为了救那几十个被世间抛弃的人。
“我本以为您是为了成南,现在却觉得,到霖川的这些天您变了很多。”冯连的眉间仍掩不住忧虑,却微微笑起来,随后他又摇头否定自己的话,“不,是该说从来没变过。”
裴缜没说话,他在心里想,不是为了成南,即便那些人里没有成南,这回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观。但又是因为成南,他陷在血海深仇里,他藐视人命,他旁观苦难,甚至他自己都满手沾血,他不断把这样肮脏的自己撕开给成南看,告诉他自己不值得任何一点的喜欢和期待,似乎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做他的坏人。可在这个寒冽的夜晚,伴着冷白的月光,他回想自己过去这些天在成南面前做的一切,扯掉那块自欺欺人的布,又何尝不是卑微软弱地露出伤口渴望关怀的乞求?
赤松图木……他闭上眼睛,不无痛苦地想,为什么赤松图木要在成南身上?它令人生,也令人死,怀璧本身就是罪恶,一旦引人觊觎,便是永生摆脱不了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