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五六咽了口唾沫,暗暗懊恼自己昨日行为失当, 在县令大人面前张牙舞爪,对着殷万福骂骂咧咧,只希望县令大人不要责怪才好。他正纠结地想着,却听沈忘开口道:“杨五六, 昨夜里南菀将殷万福托付于你, 可见她对你之信任, 可殷万福却对你颇有微辞, 其间是何缘故?”
“那老匹夫……”刚说了开头, 杨五六赶紧改口道:“回县令大人, 那殷万福与草民, 是这么一回事——”
殷万福一家子是一路逃荒来到济南府的, 初来乍到的殷家人连条囫囵个儿的裤子都没有,殷择善到了上私塾的年纪, 还光着膀子在大街上乱窜,引得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左躲右闪,这种窘迫让心善的杨五六实在看不过眼去。
他帮殷万福张罗着, 寻了个打更的活计,给私塾老先生捎了一壶好酒, 硬是把殷择善塞了进去。而殷万福病弱的妻子,也在场五六的介绍下寻了个酱菜园子做短工。就这样,殷家人才算在历城县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
杨五六是个鳏夫,身畔也没有一男半女,所以最开始他的的确确是将殷择善当自家小子疼的,可逐渐地,杨五六察觉地出了这对儿父子的异样,他们似乎永远无法控制住自己多疑的心魔。
两家人互帮互助的友好关系戛然而止于一个下雪的冬夜,只因为殷万福的妻子顺手帮杨五六捎了一小罐酱菜,便彻底打翻了殷万福的醋坛子,在铺着厚厚一层积雪的街道上,殷万福大声喝骂叫嚣,恨不得将曾经恩人的面子彻底踩到泥淖中。而当时十余岁的殷择善不仅不阻拦规劝,却是不问青红皂白将杨五六视若寇仇,任凭母亲在一旁哀哀哭泣也毫不动摇。
此事闹得尽人皆知,邻里们都相信杨五六的人品,倒是没有人私下说闲话,可殷万福的妻子却是个好脸面的人,因这一场无妄之灾生了大病,郁郁而终。这下可好,殷万福和殷择善便把这桩祸事彻底记到了杨五六的头上。
这场闹剧之后,杨五六彻底和殷家人断了联系。殷万福依旧做着他介绍的打更的活计,白日里上街卖自己编制的竹筐;而殷择善也依旧上着杨五六托关系的私塾,只是那家酱菜园子里,再也没有那瘦弱伶仃的身影。
及至后来,贫困的殷择善成为傲慢的殷大状,第一件着力经办的事便是利用一张房契将杨五六的老宅占去了一半,以报当年丧母之仇。身无倚仗的杨五六闹了几次,都是无疾而终,最后一次二人对簿公堂,以杨五六挨了十板子才算作结。
这十板子,让杨五六在榻上躺了一个月,若不是黄四娘时常伺候茶饭,只怕饿死了都没人收尸;这十板子,也彻底打醒了杨五六对殷家人无谓的幻想,自此之后,两家人愈发势如水火,连大街上迎面见了都要互啐一口唾沫。
而这一切,却随着南菀的到来悄然改变。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杨五六每日清晨都会在自家小院门口发现一碗热气腾腾的豆粥,用料很是舍得,一闻便是上好的小米与黄豆磨出的浆子。杨五□□处打听,这才知道是殷家的新嫁娘送来的,他当下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翻了豆粥。
这一脚踢得用力,瓷碗当即便碎了,碎瓷茬儿散了一地,杨五六也不收拾,满地狼藉似乎昭示着他错付的真心。当夜,杨五六出门放水,一眼就看见门口蹲着一个纤瘦的身影,一袭白衣把杨五六吓得魂飞魄散。
定睛看去,却是那殷家的新嫁娘。女子长得端丽,在夜色中缥缈如仙,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她蹲在地上,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正仔仔细细捡拾着什么。她收敛得认真,根本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观望的杨五六。
女子将细小的瓷茬一点点捻起来,收到随身带的口袋里,仿佛从恒河中收集着沙砾。微弱的月光下,她白净柔软的面庞,虔诚得带着佛性,像极了庙里的观音。杨五六感觉自己气鼓鼓的心被什么尖细的东西扎了一下,积郁的怒气顺着那小小的孔洞散了出去,只留下有些干瘪的怜惜。
真是个好孩子……杨五六心中默默地赞了一句。
他没有打扰南菀,憋着尿悄悄退回房里,第二天一早,杨五六将新送来的热腾腾的豆粥,一仰脖喝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南菀与杨五六之间的忘年交情,绕过了门庭森严冷硬的殷府宅院,躲开了殷氏父子固执偏颇的视线,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结起了细密而柔软的藤蔓,终究结出了香甜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