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注意到,海瑞某种的怒火远远大过于悲哀,一种微妙的不适感涌上心头:“那敢问先生,先生的妻室究竟是死于何种病症?”
海瑞低头思索了片刻,道:“郎中说是心阳不足。”
“是心病啊……”沈忘颔首,没想到这句简单的感慨却引发了海瑞的一连串反应,只见海瑞的薄唇向下一撇,因为用力,唇峰更显得锋利如刀,呈现出一种焦灼的紧绷感:“心病?久旱无雨的老农没有得心病,屡试不第的秀才没有得心病,报国无门的将士没有得心病,赋闲在家的清官没有得心病,一个日日吃穿无忧的女子倒是得了心病?这是心病,还是闲病?”
海瑞严厉地看着沈忘,用一种近乎挑衅的语气问道:“沈御史,你能理解这种心病吗?”
沈忘被问得一愣,双唇微启,用尽可能平缓温和的声音回答道:“学生毕竟少不更事,人生之苦难蹉跎尚未历经二三,是以没有资格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评价此事。但我想,先生的妻室定是经受了巨大的情绪波折,方才埋下了病根。更何况,女子承担着生儿育女的天职,自是比男子更为纤细敏感,所以,学生虽是无法感同身受,但也能够理解一二。”
“沈御史你也说了,生儿育女乃是女子之天职,既是天职,又何必嘤嘤切切,悲戚莫名。若说养子成才之苦,天下女子无人出家母其右,可家母却从未抱怨退缩。愚幼年丧父,全是凭借着家母的一双巧手养活长大;愚为官从政,亦是家母日夜相伴照拂。家母受尽苦难,到了晚年却连含饴弄孙的机会都没有,家母尚不哀切,王氏又凭什么哀切呢?”
海瑞的一字一句宛若迎面袭来的刀枪棍棒,让沈忘陡然生出一种窒息感,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纾解一下心中累积的压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老夫人那般刚毅顽强。”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既然是不如家母,那便应该努力像家母一般,而不是什么心阳不足,心碎而死。”海瑞宛若一名见招拆招,严苛异常的私塾先生,自称学生的沈忘在他的面前毫无转圜的余地。
沈忘自知在海瑞这里应该问不出更有效的内容,便准备仓皇结束这场对话,岂料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海瑞又缀上了一句:“既然沈御史喊愚一声先生,那愚有句话便也应说与沈御史知。自古以来,男女大防,然而御史身畔女眷颇多,实在不妥。今日朝中之人能以王氏之死谤毁于我,只怕明日也能以流连花丛谤毁于沈御史。我惜沈御史年少英才,可莫要沉沦于此啊!”
说完,也不待沈忘反应,拱手一礼,振衣而去。沈忘只觉被一双大手箍住了咽喉,半晌方才喘过气来。他怔怔地呆在原地,看着海瑞飘然远去的背影,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面对海瑞字字见血的迫问,沈忘并非无法反驳,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反驳。
面前之人,是他自小崇拜的清官良臣,是他心中不倒的典范楷模,而海瑞所言于国于家,于理于教,又并无甚错处,甚至可以说是稳稳立于道德的巅峰魁首,挥斥方遒。可沈忘就是觉得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甚至,感到一种有心而发的悲凉。
海瑞没有错,难道心碎而死的王氏就错了吗?沈忘立在大槐树下的阴影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身后却突然响起一声嗤笑,那声音轻飘飘,冷凌凌地,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沈忘心中一惊,赶紧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的不远处,那树荫最浓重喑哑之所,竟还坐着一名女子。那女子着一件深蓝的衫子,悄无声息地隐在树影里,让人难以发现,而她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又把她衬托得若鬼魅一般。
沈忘躬身行礼道:“唐突了姑娘。”
那女子又笑了一下,她的眉眼原是好看的,只可惜表情中带着一抹戾色,让人看着心中莫名竦动:“我可不是什么姑娘,我是老爷的妾室,你是何人?”
沈忘隐约记得,海瑞曾问许子伟为何韩氏没有侍奉茶水,现在看来,这位女子应该就是海瑞口中的妾室韩氏:“见过韩夫人,本官乃朝廷差遣的巡按御史沈忘,此番前来……”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此番前来与刚峰先生有要事相商。”
“什么要事。”韩氏问道。
沈忘一怔,他这口风明显就是不想对韩氏细言,韩氏却不接茬,不管不顾地更进一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沈忘心中暗暗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