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念允注意到,一滴晶莹的泪珠逐渐地在环儿的下睫毛上凝结,摇摇欲坠,韩念允心头一喜,知道自己也许说到了点子上,赶紧补充道:“等爹爹回来,允娘娘就带着他跟你赔不是好吗?但是环儿得好好吃饭,才能等到爹爹啊!”
那滴泪终于顺着女孩儿的眼睑滑落而下,消失在细长得几乎一阵风就能折断的脖颈深处。
“允娘娘给环儿熬得米油,一粒米都没有,只是香喷喷的米油,环儿要不要尝一尝?”韩念允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暗示着寒花。寒花赶紧将食盒中温着的小碗端了出来,碗中的米油晶莹摇晃,泛着珍珠背光一面的色泽。寒花用木勺舀了一小口,轻轻地放在环儿的嘴边。
也许是米油真的太香了,也许是环儿已然饿得脱了力难以坚持,她竟真的微微张开了嘴,任由那温热的米油顺着唇边的缝隙流入她空无一物的腹中。
韩念允激动地泪水盈眶,而躲在门外听着屋内声音的王微时也泪流满面,用手紧紧捂住自己颤抖不已的嘴唇。然而,只是过了几秒钟的功夫,环儿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腹部皱缩了数下,剧烈地呕吐了起来。刚刚喝下去的米油和着难闻的胃酸尽数吐了出来,地面顿时一片狼藉。
环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似乎是想要收拾一下自己造成的脏污,可紧接着她便摔倒在寒花身上,没了声息。韩念允、寒花与王微时大骇,七手八脚地将环儿抬上床,又是掐人中又是顺气儿,折腾了半日,又拿出私房钱请了郎中来府中诊治。
然而自那日起,环儿竟是连水都喝不下了,嘴里喂进去什么便原封不动地吐出来,初时的呕吐物里还有水分,及至后来便是生生将血也给呕了出来。环儿在半梦半醒间只说了一句话,她用尽最后的气力握住了韩念允的手,轻声道:“允娘娘,都是苦的……都是苦的。”
韩念允心中大恸,悲怮道:“我的环儿啊!”而另一边的王微时却像是得了离魂之症一般,只是怔怔地望着床上的女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没出正月,环儿就悄无声息地死了,被子盖在身上连点儿起伏也没有,薄薄的,小小的,如同一张尚未完成的状纸。及至环儿下葬后数日,海瑞方才返家,向王微时问及此事,王微时直言相告。
初时,海瑞的脸上难得的涌起了悲伤的波澜,可在听到环儿是绝食而死之时,那本就不够深切的悲伤就被激赏之色冲散了:“如此刚烈,不愧是我海刚峰的女儿!”
王微时怔愣地看着他,枯井般地眼睛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她第一次像一只受伤的母狼一般,声嘶力竭地咆哮道:“环儿这辈子最大的错处,就是托生成了你的女儿!”
与海瑞大吵了一架的王微时也支撑不住病倒了,不过数月亦追随着女儿心碎而亡。寒花痛失幼主,被海瑞指到了韩念允身前伺候,几乎夜夜被噩梦惊醒。她时常会梦到瘦得脱相的环儿挣扎着伸出一只手,嘴里念叨着:“苦啊,都是苦的!”寒花擦拭着流到唇边的泪水,轻轻抿唇,苦啊,真的苦不堪言……
听寒花讲完,众人都不说话了,院中是死一般的静寂。
良久,柳七方才长叹一声,缓缓道:“吐血数升,毁瘠骨立,却乃饿极胃损之症。沈兄,此案可结了。”
沈忘抬起头,望向洒满星子的夜空。幼女饿极而亡,慈母心碎而死,而韩念允也因此事癫狂无度,难以自持。只是一个两个铜板便能买到的烧饼,真的就需要三个女子的人生来为此陪葬吗?然而,综合了海瑞、许子伟、韩念允和寒花的证词,又的的确确可以推导出整个事件的真实面目。明明没有凶手,却人人都是凶手,而作为巡按御史的自己又该如何上报调查结果呢?是对圣上据实以告,还是如许子伟一样,将三个女性的牺牲轻描淡写,化作一缕无人知晓的青烟呢?
“待我们走了,这位韩夫人……又该怎么办呢?”易微的声音里有着轻微的颤抖,她转头看向紧闭着大门的祠堂,仿佛看着一张牙关紧闭的巨口。
没有人能回答易微的问题,连沈忘也解决不了,花开花落自有时,人聚人散总成空,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凝聚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这似乎是第一次,所有人都觉得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