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了甘棠的手,声音又柔和又轻缓:“甘棠姑娘,萝卜糕甜吗?”
甘棠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个粲然如春光的笑容,那笑容盛放在阴冷暗囿的老宅之中,夺目得让人眼眶发酸:“甜,是婢子同寒花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沈忘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颤抖,如同盛春之下渐渐融化的积雪:“方才进门之时,易姑娘曾叫着肚饿,说是闻到了油香味儿,可是你带了油纸在身上?”
甘棠眸子一亮,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沈忘,继而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手帕包好的物件,迎着光打开来,正是那曾经包裹着萝卜糕的油纸!
“这是寒花送婢子的最后的礼物,婢子没舍得扔……”她珍而重之地凝望着那小小的一方油纸,叹息道:“不愧是夫人都夸赞的沈御史,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甘棠……你……你承认了!?”海瑞被这一连串的打击震撼得几乎站立不稳,往常严肃的神情中浸满了不可置信与罕见的哀伤:“可是……你们三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何苦如此啊!”
第163章 刚峰滔滔 (十六)
甘棠缓缓转身, 在瘦小的身影在祠堂烛火的映照下,宛若一缕即将消散的幽魂:“因为除了一死,我们便再也没有机会——被听到了。”
她走到祠堂的中间, 落落大方地向着众人施了一礼, 目光不闪不避:“婢子与寒花自小便入了主家,一直都很要好,虽然生活贫苦些,但老爷对下人并不过分严苛,在家的时间也少, 是以婢子与寒花的日子过得不错。后来——”
后来,年仅十八岁的王微时嫁入了海家,而甘棠则被指到了王微时的房中伺候。那时的甘棠还不叫甘棠,她有一个在普通不过的名字——侍书。
“四出——”王微时努力的调整着嘴型, 那认真的样子引起了天真活泼的甘棠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王微时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是侍书呀夫人, 若是夫人念起来不顺口, 就给婢子改一个名字吧!”甘棠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让离乡背井的王微时心头一暖。
“我可以吗?”王微时家中贫苦, 又是长姐, 所以即便成了海家的夫人, 面对下人婢子依旧还是小心翼翼,唯恐说错做错。
“当然可以”, 甘棠点头道:“婢子就是夫人房里的人,夫人想喊婢子什么就喊婢子什么,小花小草, 小猫小狗,都可以的!”
王微时连忙摇头, 慌乱间抓住了甘棠垂在身旁的手:“那……那怎么行,我给四出想一个好名字……一定得是好名字。”
王微时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最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不识字,唯一会的只有一首诗,挑来挑去,这首诗里还就是‘甘棠’两字最好听好记,你……你喜欢吗?”
“甘棠——”甘棠甜甜地咂摸着属于她的姓名字,柔声道:“婢子喜欢极了。”
新任主母王微时很快就赢得了海家下人的喜爱,因为相较于严苛古板的老夫人来说,这位新来的王夫人实在是太温柔和善了,而最喜欢王微时的无过于寒花与甘棠两人。她们亲眼见证着王微时在海家的岁月,陪伴着她从初为人妇,到生儿育女,到颠沛流离,再到韩夫人踏入海家的大门。而她们四人,也早已从主仆妻妾,逐渐成长为难舍难分的姐妹。
及至王微时因幼女环儿的死一病不起时,也是其余三人时刻照拂身边,而忙于公事的海瑞却始终没有回来探望过病踏上挣扎的妻子。
王微时郁郁离世之前,眼睛早就因长时间的痛苦而失明了。所以当她突然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一把抓住了床榻旁韩念允的手时,寒花与甘棠都吓了一跳。
“夫人!夫人你好些了吗?”最初的惊吓过后,是随之而来的惊喜,寒花和甘棠都喜极而泣的扑到王微时的床边,看着她骤然间红润起来的脸。
她似乎又变成了甫一嫁进来时的样子,温婉单纯得如一株梨树下的鹿。与寒花甘棠的喜悦不同,韩念允却一眼看出了王微时的不对劲,她知道这并不是她们所企盼的久病初愈,而是她最为恐惧避讳的回光返照。
“阿允,咱们好久没见了,阿姊想你想得紧。”王微时将韩念允的手紧紧拢在胸前,像是拢着暴风雪之中最后一点如豆的火光。“父亲说,我要嫁人了,不能再日日出门疯跑,我这还是趁着父亲不注意的时候才逃出来的,与你见一面便又得回去……”
韩念允怔怔地看着王微时,她不知该如何回答面前心碎的女人,但恍惚间,韩念允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遗失在记忆深处灼灼发烫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