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这清勾之法实行已久,也的确有所弊端,不少官场中的蠹虫硕鼠也会利用清勾的漏洞从中牟利,而这种行径亦非我朝所独有,自古以来便难以杜绝。这曲管勾利用官职之便,从中牟利,有错在先是不假,可这错误真的就大到非死不可吗?”
“更何况,知道沈御史要调查皇上遇刺一案,张首辅早就放下话来,要诸位大小官员一力配合,哪怕存在疏漏,惩处的大小轻重亦可商榷。可是这曲管勾却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烧了文册自焚而死,是不是有些……过犹不及?”
随着姚一元的话语,沈忘的眉头缓缓蹙了起来。难道是他查案的行为太过高调,促成了曲青青的惨死……亦或者是另有他人在其中雪上加霜?
姚一元叹了口气,惋惜道:“再加上这曲管勾年纪尚轻,又没留下子嗣,曲家三代单传,到他这儿算是断了……实在是……哎……”
沈忘只觉一股寒意顺着地面攀上后背,直冲颅顶:“姚大人!”他的声音有些大,震得姚一元惊讶地望向他:“您说曲青青没有子嗣?”
“是啊……”
“您确定吗?”
“确定,本官与曲家颇为熟识,所以知道曲管勾多年求子无果一事。”
沈忘和柳七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浓重的阴翳。曲青青的亲笔信中信誓旦旦地指明,要将自己藏在“蛟龙出水处”的遗物交给自己的妻儿,以荫蔽子孙,福泽绵长。可姚一元却证实,曲青青并无子嗣,那么这封亲笔信真的是“亲笔”吗,小德子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姚大人,仵作柳七恳请剖验尸身!”突然,柳七双拳一抱,郑重道。
“……剖验!?”姚一元噎了一下,方才将那个“又”字咽了回去。
“没错。”这次截口的却是沈忘,“有些事情唯有剖验,方能知晓。”
第180章 挟刃落花 (十三)
姚一元叹了口气, 面前的两位年轻人面色郑重,不似作伪,又有张首辅有言在先, 他又岂能阻止。只是这二人一腔赤诚, 这般莽撞地踏足于污浊朝堂,又是否能够全身而退呢?
“既然沈御史和柳仵作都这般要求了,本官自是不会阻拦。曲青青的尸身就陈在敛房之中,本官这边叫衙役护送二位前去。”
“只是——”见二人急匆匆地转身便欲走,姚一元思来想去, 还是叫住了他们,“沈御史,莫怪老人多言,凡事需得多思多想, 有些事情宁可不做, 却万万不能做错, 你明白吗?”
姚一元的眸光里有着难掩的忧心, 沈忘胸中一暖, 沉声道:“姚大人, 多谢!”
二人在姚一元的注视下, 并肩走向顺天府衙的深处, 而在众人毫无察觉之所,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消失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
顺天府衙地处京畿重地,敛房的规格比之济南府要整肃得多,宽阔平整, 透光透气,入室处还燃着由苍术和皂角混合制成的熏香, 是以屋内的气味并不恶劣,相反倒是余烟袅袅,洁净清爽,只是敛床之上停放的尸体打破了这营造而出的宁静祥和。
掀开白麻单,曲青青焦黑的尸体便毫无遮掩地展露了出来,柳七目光如炬地在尸体上下打量一番,示意沈忘俯身来看:“沈兄,你看曲管勾的双手。”
沈忘顺着柳七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见曲青青的双手无力冰冷地垂在身侧,手上的皮肤已经烧得毫无人色,焦糊的皮脂掀翻开来,露出内里的肌肉。然而,随着身体的死亡,肌肉也失去了活力,呈现出一种骇人的肉桂色。
“我早该注意到这一点,”柳七低声道,“带我入行的周师傅曾经说过,生前焚烧之死的死者往往双拳紧握,如同与人相斗。后来,我研究过多具浴火而死的尸体,发现有些时候,火势格外猛烈也会让尸身的双手蜷曲,是以,双手成拳并不能作为死者是被焚烧而死的证据。可若是不成拳——”
“便极有可能是死后被焚尸!”沈忘恍然道。
柳七点了点头,补充道:“而如果要得出曲管勾乃是死后被焚的确凿证据,便只有剖尸这一条途径。”
“我记得《洗冤集录》中有言,凡生前被火烧死者,其尸口鼻内有烟灰,缘其人未死前被火逼奔争,口开气脉往来,故呼吸烟灰入口鼻内——”沈忘信口拈来,极是熟稔,宋慈的《洗冤集录》他已然倒背如流,可他自己说着说着却也不由得疑惑,既然只是检验口鼻处是否有烟灰,又何必剖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