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有德仰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干净满是崇敬的脸:“小人说公公是天上的神仙,也不知谁踩了公公的脚,那不就是得罪了神仙吗?小人正替他向公公告饶呢!”
那公公以袖掩口,噗嗤一声乐了:“瞧这机灵劲儿的,就你了!”
就这样,卢有德便作为一名倒净桶的小太监入了宫。因为长相乖巧,机灵嘴甜,再加上任劳任怨,手脚干净麻利,小德子一路被拔擢,竟是从最低贱的倒净桶的活计干到了文华殿的洒扫小太监,挤到了还是太子的朱翊钧的身边。
说来也巧,朱翊钧和小德子甚是投缘,甚至睁一眼闭一只眼默许小德子自学识字,而小德子也投桃报李,经常利用出宫的时机给朱翊钧带些集市上买到的小玩意儿和张首辅不许天子阅读的闲书杂书,长年累月的相处下来,二人感情日笃。
及至后来,朱翊钧做了天子,小德子也跟着水涨船高,被调入殿中伺候。然而,小德子的时来运转引起了其他小太监深深地妒忌,尤以其中两名职位颇高的小太监为最。这两人是冯保的养子,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又如何能容忍小德子飞上高枝?是以,这两人趁着月黑风高,小德子单独回房的时机将小德子狠狠揍了一顿。
小德子鼻青脸肿的在床上病了两日,许久没见好友的朱翊钧却是急了。小皇帝问明了事情的经过之后,连个借口也不想,将那两个小太监彻底整治了一番,打发到浣衣局去了。这件事情被闹到了冯保的耳朵里,冯保便一状告到了李太后面前。
李太后闻言大怒,不问青红皂白,只觉小皇帝年纪这般轻就敢擅作主张,当下就做主要召集内阁废了朱翊钧,另择明君!这下,朱翊钧也不得不服了软,跪在地上哭得双眼红肿,诚心悔过,方才求得了李太后的原谅。可即便如此,朱翊钧也从未说出背后的实情,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好友小德子。
“只有圣上将小德子当人,而小德子却不能日日伺候身畔,多活一日,便多折磨一时。为今之计,小德子唯有恳请沈大人,将此书面呈圣上,这也是小德子最后能为圣上做的事了。”
轻轻掩上书信,沈忘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这字字句句尽是思念,却没有一句讲明自己杀害曲青青的动机,也没有一条涉及案情的证据,线索追踪到这里便彻底断绝。
“沈兄。”正自思量,门外响起柳七的声音,沈忘转过身,见少女盈盈立在屋外明净的天光里。
“可查出了什么?”
柳七摇了摇头:“小德子的确是自溺而亡,死前并无挣扎呼救,颇为安详。”
* * *
同日的下午,同样的对话也响彻在静寂空旷的文华殿中。小皇帝朱翊钧直挺挺地坐在御座上,堂下,从宁芳县赶回来的沈忘长身玉立。
“所以,小德子没有受苦……是吗?”朱翊钧胖乎乎的小手用力一抓,倒是把放在膝上的信纸弄皱了,他赶紧用力擦蹭了两把,可那信纸却仿佛跟他作对一般,越抚越皱。朱翊钧停了手,紧咬着下唇,怔怔地看着被手上的汗水湮湿的信纸。
“回圣上,小德子的表情很安详。”沈忘看着面前的少年心酸不已,轻手轻脚地将手中的那本《沈郎探幽录》呈递了上去,“这是小德子最后留给圣上的。”
朱翊钧没有接,只是任由一旁的小太监将书本放在案几上,他蹙着眉,极力忍着眼眶中转来转去的泪水,恨恨道:“人都不在了,还要书有什么用!”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朱翊钧还是下意识地翻动着书页,轻声道:“还是最新一版的呢……有沈先生在济南府办的纵火案,朕一直都没有机会看……”
翻了一阵儿,朱翊钧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正对上沈忘关切的眼神,朱翊钧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沈先生”,小皇帝的声音已然彻底哑了,“你对朕说过,小德子的死和宫中的行刺案有脱不开的关系,你也对朕说过,那架阁库的大火也与之隐隐相连。那么,你能答应朕吗?”
“无论是谁,无论这背后藏着什么,都给朕抓出来!”
“臣——定不辱命。”
朱翊钧看着沈忘,半是委屈半是失落道:“沈先生,你退下吧,朕……朕想自己呆会儿。”
有那么一瞬,沈忘想走上前去将这虎头虎脑的小皇帝揽进怀里,可毕竟君臣有别,他攥了攥拳,打消了自己荒唐的想法,拱手拜道:“是,臣告退。”
他倒退着走了数步,方才转身迈过大殿高高的门槛,在此过程中他始终感到朱翊钧的目光黏着在自己的身上,仿佛担心沈忘也会和小德子一样消失不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