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哥哥,我怕极了。
那是惠娘吗?依旧是小时候的样子,却口歪眼斜,面目狰狞,一道苍白的涎水顺着她张开的口角流淌下来,滴落在卷席着虫豸的浪涛里。
无忧哥哥,我怕极了……
“推官?”
一道清和冷静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就如同秋夜闻铃,让人陡然惊醒。那愤怒而疯狂的海潮退却了,于两肋间隐隐发作的痛楚也逐渐缓和,沈忘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冰冷而潮湿的眸子。
“我会抓到他。”沈忘定定地看着巧儿无助彷徨的泪眼,又似乎通过她的眼睛看着远方的某个人。
午后的暑热随着天边腾起的晚霞逐渐散去,立在沈府门口的二人也各自跨上了坐骑。沈忘将蛐蛐罐交予柳七,让她将此证物带回衙署,好生保管,而自己却向着西北方行去。
“是私事。”沈忘强调道,少女脸上审慎的表情方才消退,缓缓点了点头。
沈忘倒骑在青驴上,任由它蹄声踢踏,他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即使缓步而行也不过一两个时辰,他也正好借此机会捋顺纷乱的思绪,找到甚为关键的那个节点。他看着那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又突然调转马头,向他疾奔而来。
沈忘有些疑惑地看着柳七严肃而认真的脸,少女言辞恳切,不容置喙:“经这一日的观察,我发现沈推官你肝失疏泄,气机郁滞,气血不畅,必有胸胁满闷,嗳气呃逆之状。这是病,不可轻忽。”
沈忘一愣,继而笑出声来。虽只是识得一日,但这老学究般古板较真的少女,却是比之身边诸人,更令他信任畅怀。暮风吹起少女鬓边的碎发,她的眸子莹莹亮亮,像是漫漫长夜之中,唯余的一点如豆灯火。
“多谢。”沈忘柔声说。
第8章 龙见嘉兴 (八)
柳七暂住在离敛房不远的废弃仓库中,按理说,远来是客,临县前来协理办案的仵作也算是衙署的座上宾,合该好好招待,至少也应该安排衙署内院的厢房居住。而柳七却严格遵守着自宋以来宋慈留下的检复之说,遇夜,行吏须勒令供状,方可止宿。不可骚扰乡众,不可接见在近官员、秀才、术人、僧道,以防奸欺。
也就是说,在奉公文勘验期间,无论是当地的耆老乡绅,秀才官员,还是和尚道士,仵作都不得私自相见。因查案不得不在外留宿,也必须以书面做出保证。为了避嫌,这位不懂得转圜的少女宁可住在许久没有人使用过的仓库之中,闻着那掺杂着经年尘土的潮气,倒也自得其乐,自安其心。
仓库中的灯火亮到凌晨才熄灭,第二日一大早,柳七背上药箱,向着笼罩着浓雾的骑龙山进发。她已经对药囊中的药粉有了眉目,亟需上山采撷几株用以验证。她还记得与沈忘约定的一日之期,一时一刻都不敢延误。
烟雨凄迷,天际的鱼肚白里混杂着几点酡红,夜雨浸润过的青石板上,泛着圆圆圈圈的天青。柳七没有打伞,任由那细如牛毛的雨水淋在脸上,向着平湖湖畔走去。湖岸植被茂密,草香袭人,黄褐色的芦苇荡中间或夹杂着几株水蕨,配合云蒸霞蔚的湖面,宛若仙境一般。
柳七深吸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正行着,却见湖畔一块延伸至湖中的平坦水窠上聚着一堆人,期间男女若干,聊天谈笑声不断,好是热闹。人群中有湖边洗衣的仆妇,有清晨采荷的少女,有一身蓑衣的老者,有临时歇脚的船工,皆围在一个青年男子身周,众星捧月一般。
柳七只觉那人群中间的男子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竟是那沈忘沈推官。沈忘一扫昨日的沉郁愁绪,高举着一条大鱼,和众人聊得热络,那大鱼硕大肥美,片片鱼鳞如同平静的水面一般反射着莹亮的光。
这还是那个为了儿时玩伴之死,心中郁结,肝失疏泄的人吗?
柳七胸口一滞,半晌方才吐出一口气,冷冷道:“临战对弈,临事钓鱼,倒是好兴致。”
她再也不往湖畔瞧一眼,气冲冲地一甩背上的药箱,往山里行去。
经过一夜的阴雨,骑龙山的雾气越发浓重了,人在其中难辨方向,加之林地湿滑泥泞,就算是有经验的猎户也不愿在这种时候进山来,可这山路上行着的少女却是毫不在意。
她似乎早已习惯于在山间林地里跋涉,长发绾成道士髻,上身着粗布短褐,下身穿一条束口太极裤,脚蹬谢公屐,粗粗一看,倒像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货郎。她一路走走停停,不时蹲下身在草丛间翻找,不多久额上就已经沁出了汗。
这时,少女的耳廓轻微动了动,一阵窸窣的声音传入耳中,柳七容色一凛,轻手轻脚地将身子掩入身旁古木投下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