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一半,蔡年时便止住了口,垂头看向自己脚上的布鞋,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二人皆是心中怅然,半晌无言。
“沈兄,我今日想去探望霍兄,你……你与我同去吗?”蔡年时试探着问道。
沈忘一怔,缓缓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想必霍兄也并不愿意见到我。”
蔡年时低声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强求了。”
沈忘微笑着拍了拍蔡年时的肩膀,动作亲昵而自然,就仿佛他们二人依旧是登云客栈之中备考的举子,命运的长河尚未来得及翻涌起滔天的洪波。
见沈忘转身欲走,蔡年时鼻子一酸,也忘了此时正处深宫之中,冲着沈忘的背影大声道:“无忧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你可要保重啊!”
“年时兄,山水有相逢!”春日的微风里回荡着少年的朗朗清音,愿你我二人再见之时,且共从容,把酒东风。
作别了蔡年时,沈忘又成了孤身一人。今日的殿试之中,只有他一人毛遂自荐补了济南府的缺儿,而其余人等都留京待职,运气好的就会利用这段时间和京中的高门贵女定下姻亲,而这场新科进士们与豪门世家的相互筛选,几乎也可以算作是决定命运的第二场“科举”了。
沈忘倒不作此想,他心中早已有了嘱意之人,现在只是一门心思思忖着,怎么将柳七从松江府要过来,想得入神,脚下却是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沈忘只听地上传来一声如同受伤小狗一般的哀嚎,赶忙垂首看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正捂着屁股,气冲冲地怒视着他。
那小公子穿着讲究,唇红齿白,粉嘟嘟的小脸儿上挤出了两道浅浅的肉褶儿,可见身份非富即贵。沈忘自知理亏,赶紧柔声劝慰道:“对不住了,小公子,可有受伤?”
小男孩儿坐在地上,下巴一扬,命令道:“扶我起来。”
沈忘心中好笑,这小公子年纪尚轻,倒是颇有一股少年老成的气度,搭配上那圆滚滚的脸蛋儿,让人不禁莞尔。沈忘憋着笑,让小公子搭在自己的胳膊上,手一用力,将他拉了起来。小公子刚一站定,就开始仔仔细细地整理衣衫,直到将衣襟上最后一道褶皱抹平,方才沉声道:“你是何人?”
“在下姓沈,单名一个忘字,殿试已毕,正要前往礼部领取官印与文授,心中焦急,这才冲撞了小公子,还望小公子海涵。”沈忘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孩子而稍加敷衍,态度始终有礼端方,小男孩儿皱着的眉头也随之逐渐舒缓起来。
“先生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新任为官,心中自是忐忑,想来也是无心之过,我原谅你了。”
“那小公子又在此处做什么呢?”沈忘看着小男孩儿手中紧紧攥着的树枝,好奇问道。
“我?”小男孩儿见沈忘盯着他的手,连忙将那树枝撇到一旁,脸上竟起了几分腆然之色:“先生说我字写得差,我不服气,便跑了出来。可适才,我自己在沙地上练字,竟是愈写愈觉得糟心,到现在我自己也闹不明白,我是写得好还是写得差了……”
沈忘略一偏头,就看见不远处的沙地上确有几行工工整整的大字,笔态尚幼,却煞有介事,极有规矩。小男孩儿顺着沈忘的目光看去,知道他发现了自己的习字,心中羞恼,几步冲过去用脚把沙地上的字踢散,边跺脚边气急败坏地嚷道:“不给你看!”
这小男孩儿喜怒无常,倒和那被宠坏的易微姑娘有几分相似,沈忘笑着拉住他,温声道:“跟字发什么脾气,字是好字,只是……”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引得小男孩儿疾口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太过规矩了些。”沈忘捡起地上的树枝,蹲下身来,信手写就,边写边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横平竖直是没错,可若是太过拘泥于此,倒是失了几分飘逸自在。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皆如,字亦然。”
小男孩儿目瞪口呆地看着沙地上笔走龙蛇,铁画银钩,抚掌叹道:“当真是自在潇洒!写得真好啊!沈……沈忘是吧,你能不能别走,做我先生吧!”
沈忘被小男孩儿的天真之语逗乐了,忍不住摸了摸男孩儿圆鼓鼓的脑袋瓜儿,笑道:“好学生是自己悟出来的,差学生才是先生教出来的,沈先生该教的都教给你了,剩下的,靠你自己啦!”
沈忘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不能再陪这小男孩儿习字了,便将树枝递给他,温声道:“好好练字,等你长大了,再来济南府找先生玩儿。”说罢,便大踏步地向宫门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