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一声嗤笑,从沈忘的唇齿间挤将出来, 最终化作磅礴落拓的笑意,回荡在酒桌之上:“休戚与共?在诸君心中,率绅富安坐而吸百姓之髓,操奇计盘剥而拥愚民之利,使富愈富,贫愈贫,这便是好县令。再进一步来说,好佞而恶直,好小人而疑君子,善私而不善公,善结党而不善自立,善逢迎而不善执守便是好县令。好不容易出了个爱民如子的蒋大人,诸君却共诧之如怪物,有趣有趣,当真有趣!”
沈忘大笑着看着众人,双目灼灼,直盯得众人垂下头去,莫敢与之逼视,方才倏然起身,微笑道:“这种好县令只怕本官也做不来,让诸位失望了。本官不胜酒力,就不陪诸位了,告退。”
言罢,酒杯往桌上一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沈忘离席倒也并非全然出于义愤,他酒量本就极差,此时酒酣耳热,脚步虚浮,头脑中的眩晕感更甚,若不是旁边赶来一人扶住他,只怕刚刚还慷慨陈词的沈县令下一秒就会摔个狗啃泥。
“汪师爷,本官弗了你的好意,你可莫要见怪。”沈忘轻轻拍了拍身边人的胳臂,聊表歉意。他岂能不知汪师爷张罗这一场宴会的用意,无非是想卖县里耆老乡绅个面子,为日后升官发财,铺路架桥。而他偏偏看不惯这其中蝇营狗苟,层层盘剥,自是无法同流合污。
“汪师爷正忙着赔不是,没时间来扶你。”身旁之人声音清冷低沉,带着隐约的笑意。
沈忘惊得酒都醒了,赶忙敛了面上的嚣狂之色,扶着墙站直了身子:“停云!你怎么来了,我能站稳,你快退开些,酒气熏人。”
沈忘知道柳七性格古板,最是看不惯男子浪荡不羁之态,心中正暗自懊悔,却发觉柳七并没有退走,支撑着他的胳膊沉稳有力,声音中的笑意更清晰了:“我听了你刚才那番话,痛快!”
闻言,沈忘简直如登云端,脚下愈发轻飘,强自克制的笑又浮上唇角:“当真?”
“当真。”
沈忘只顾开心,却并未察觉,这是柳七第一次没有唤他:沈兄。
* * *
在柳七的搀扶下,沈忘终于摇摇晃晃回到了书房,甫一坐下,就被柳七灌了满满一大碗醒酒汤。沈忘倒是听话,任由柳七摆弄,一仰头喝得一滴不剩。柳七很是满意,本来快要消散的笑意又如吹了春风的朝颜花,粲然而绽,看得沈忘恨不能再喝几碗。
正在此时,一阵敲门声扰了这一方夜的清净,沈忘只道又是汪师爷,唯恐他絮絮叨叨,连忙回道:“汪师爷,本官已经歇下了,有事明日再叙!”
门口的声音静默了一阵,继而一道陌生的沉郁声线响起:“沈县令,小人有要事相告。”
柳七闻言,和沈忘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一矮身,躲到了书房一角的屏风后。待柳七藏好之后,沈忘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沈忘眸光极快地打量了一下来人,此人身材极是敦实,手脚短粗,颇有武人风姿,再加上那一捋及胸的长髯,沈忘瞬间便将来人和脑海中的形象对上了号。宴会之前,汪师爷曾兴致勃勃地将县里有名望的乡绅豪富一一介绍给沈忘,而此人正是济南府三家当铺的掌柜,刘改之。
沈忘对与会诸君都没有什么好感,相反,这位低调不言的刘改之倒是唯一看得过眼的。宴会期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身前三寸,只是默默夹菜,吃酒,无论席上讨论什么,他都是浅笑不语,比那些急功近利之徒顺眼许多。
“刘掌柜,您有何要事?”沈忘又变成了笑眯眯的模样,眉眼弯弯地望着刘改之。
孰料,刘改之步子往前一挺,一棵红艳艳,亮晶晶的珊瑚树就推到了沈忘的怀里,沈忘下意识地往回送,推搡之间刘改借机上前,用几乎听不真切地耳语道:“沈县令,隔墙有耳。”
沈忘眉眼一跳,思绪急转,下一秒便朗声笑道:“刘掌柜实在是太客气,来来来,内堂详谈。”他一边说,一边侧身将刘改之让进房中。
入得房内,刘改之十分警惕地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凝驻在立在房间一角的屏风上,轻声道:“沈县令,可否私下谈谈?”
沈忘脸上一红,赶忙保证道:“刘掌柜放心,屏风之后是本官性命相托之人,断不会泄露只言片语。”
刘改之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余光又在屏风周围梭巡片刻,方才开口道:“沈县令,今日我想与你密谈之事,本是想烂在自己肚子里,绝不对外人道也。只因此事牵涉小人身家性命,凶险万分,断断开不得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