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他嘶哑着嗓子,喃喃出一个在心中兜兜转转无数遍的名字。他的眸子亦随着这声呢喃亮了起来,弯出好看的弧度。
雾气逐渐消散开去,柳七的面容愈发清晰了,而围拢在床边数张或惊喜、或瞠目、或微笑、或含泪的脸也随之出现在眼前。沈忘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易微、程彻、李时珍和纪春山挤挤挨挨地凑在自己的枕边,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醒了醒了!”大家都兴奋地压低声音,交换着心中跳动的喜悦。
沈忘四下环顾,却觉得似乎少了一个人……
正在这时,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欣喜若狂的霍子谦抱着账本冲了进来,他眼中灼灼悦动的火舌竟是比那烧红的炭火还要滚烫,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 了沈忘的床边,带着哭腔道:“沈兄!你醒醒啊!我……我算出来了!我算出来了!”
得,人齐了。
霍子谦趴在沈忘床边呜呜咽咽哭了半天,直到沈忘拍着肩膀柔声劝慰才悚然惊觉沈忘已经醒了,进而才发现身旁还站着两位未曾谋面的陌生人。霍子谦面上一红,赶紧擦了擦满脸的眼泪鼻涕,将翻得卷边儿的账本抹平,小心翼翼地放到沈忘的床头。
沈忘似乎是被一个接着一个的事件撞晕了,他不知道霍子谦手中的账册是什么,也不知道霍子谦拼了老命算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远在应天的李时珍和纪春山是如何千里迢迢乘坐一条特批的川上船赶到他的身边,自然也无从想象,在他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大家是如何惶惑揪心,寝食难安。
他只是带着一种大梦初醒的懵懂,淡淡地微笑着,眉头轻轻蹙着,似乎是在努力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
易微和程彻七嘴八舌地将这些天来他错过的内容粗略地讲述了一遍,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询问沈忘当日遇袭之事。沈忘记得不甚真切,只能隐约回忆起是在牢中闻到了奇怪的味道,便彻底陷入了昏迷,倒是符合柳七对中毒一事的猜测,但究竟是不是燕隋下的毒手,以及他夜审汪师爷的来龙去脉,沈忘便是说不出了。
见刚刚清醒的沈忘能记得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霍子谦就急急接过话头,跟众人分享着自己的重大发现:“根据阴阳两本账册相互校对,我整理出了九万八千两白银的亏空,而这笔巨款以积粮的形式分成了二八两份,其中的‘二’被分批次高价售卖到江苏、河北等地,而剩下的‘八’……”
霍子谦大喘了一口粗气,压低声音道:“应该是被他们囤积起来,等待着囤货居奇的那一天。”
沈忘眉头一跳,问道:“子谦,你说的这‘八’究竟是多大的数量?”
霍子谦的眸中难掩兴奋与自得之色,神秘兮兮地说:“怕是历城县全县三年的税粮!”
闻听此天文数字,饶是见多识广如李时珍也不由得咂舌:“这么多粮食,别说是售卖了,就是储存都是一个大工程啊!这历城县衙若不是烂到根儿了,这么大的事情岂能无人知晓?”
“所以,见过这本账册的人,都死了。”沈忘悠悠道,吓得霍子谦直接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结巴道,“那……那我岂不是……”,说到一半,又自觉丢脸,双眉一拧,“死便死了,只是死前,在下对这本账册还有一事不明。”
众人都转头看向他,霍子谦手指翻动,指着账册其中一页左上角,如蝇腿儿般纤细的字迹道:“你们瞧,每隔几页都会标注这样一些奇怪的文字,第三页写着——寅春和,第五页写着——丑七浮桥,第十一页写着——丑六老庙,而第二十页又变成了——寅春和……我研究了许久,这三组文字出现的页码没有规律,如果忽略它们呢,对整个账册的完整性又没有丝毫的影响,所以我始终都忖度不透它们的含义。”
若不是霍子谦以手指点,在座众人几乎没有人发现那一行标注在边角的数字,可见霍子谦对这本账册有多么审慎细致。众人盯着数字沉默不语,就连纪春山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摩挲着自己无毛的下巴,冥思苦想着。
这本账册对历城县衙的重要程度不言自明,若说这么重要的账册中会出现几组毫无关联、毫无意义的文字,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可如果说这些文字含有独特的含义,那除了精通算学的霍子谦之外,又有谁能堪破其中迷局呢?
沈忘此时也强打精神盯着页脚上的文字,三组米粒大小的纤细字体在毫无规律可循的页码上往复出现,宛若一缕幽魂,循着自在的心意,悠然拨弄着书页。沈忘还待细思,却只觉一道灼热的白线以某种奇诡的速度在脑海中穿行而过,什么东西闪亮了一下,继而湮灭,巨大的痛楚在沈忘的头脑中叫嚣起来,让他整个人痛得咬紧了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