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离皇城中心远些,没了拘束,雍州的公衙也比旁的地方霸道些,竟然将交易的货场设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离雍州城内还需几十里路,幸好当地牛马驴骡饲养繁盛,出行还算便利,不至于造成交通上的困难,但是从中透露出的官府老爷的傲慢,还是可见一斑。
严霁楼隐约不喜。
不过这些生意客既然愿意前来,说明还是有钱赚的,虽然当地并不富裕。这好像与人的一般直觉背离了,其实不然,越穷的地方,贫富之间的差距就越大,钱就更容易支使人,人被当成工具,长此以往,恶性循环,金钱带来的利益更加加大了,这些外地人带来的奇珍异货,能帮助富人享受到超越普通人的体验,反而能卖上更好的价,人家要的就是那种有价无市的感觉。
老板也知道,他们的客户不是那些升斗小民,所以对于普通人的瞻仰,总是慷慨地享受,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只有在看见马车上下来的相貌堂堂的管家,或者打扮雍容的贵妇人时,才会睁开眼睛,殷勤地上前,弯着腰一一介绍。
严霁楼在那里看香料,忽然从柜台底下钻出一个小孩子,三四岁的样子,那娃娃长得玉雪可爱,大眼睛,小鼻子,头顶用红线抓着双髻,左手揪着自己已经脏到不行的团花罩衫的衣摆,右手一只小手指放在嘴里,不停咂啮,黑白分明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严霁楼。
这些人出门,一路上走南闯北,竟然还拖家带口,这么小的孩子,难道不应该呆在暖房里吃喝玩乐吗?现在西北的天气已经这么冷了,真不知道一个小童如何挺得过来。看他一直盯着自己,虎头虎脑的模样,眼神又可怜巴巴,严霁楼忍不住蹲下逗他。
问他“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家从哪里来”之类的琐碎问题。
这孩子却不回答,一味地盯着他的脸,严霁楼还以为他是南人,听不懂北方的官话,所以换了他之前在南边学的一两句俏皮话逗他。
小孩还不说话,却很快笑了一下,涎水掉在花花绿绿的口水布上,还慷慨从嘴里抽出自己的小食指,要往严霁楼嘴里填,意思是分享给他吃。
严霁楼当然拒绝了,不过看这小娃儿身上脏得不行,又睡在柜台底下塞了被褥的简陋木筐里,忍不住起了怜悯。
正好旁边扛着草扎垛子卖糖葫芦的老汉经过,严霁楼跑过去,买了一支糖葫芦递给小孩。
小孩高兴地舔了两口,被严霁楼这么盯着看,便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严霁楼见状,转身离开,后面小孩忽然哭起来,人群一阵骚动,好像是谁的钱袋子被偷了,大家都去抓贼,喧嚷之中,那小孩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恍惚中,忽然反应过来,严霁楼回头一看,刚才的小孩呢?
越过密密麻麻的头顶,空中只有一根红色的糖葫芦在剧烈地摇晃。
不好,严霁楼想起来,这几年人贩子特别多,已经发生好几起小孩被拐卖的先例了。
他赶快转身追上,前方的不知道卖什么的摊子在叫价,人群大幅度地朝这边涌来,他艰难穿越人潮,逆流而上。
终于挤过去,那人却已经抱着小孩朝远处跑了,直直插入一条暗巷。
严霁楼快速追上去,一直追到巷子尽头,适时不远处传来鼓声,严霁楼高声喊道:“前面就是官府,你是想自投罗网吗?”
那人一听这话急了,撇下小孩就跳墙跑了。
小孩哇哇大哭。
严霁楼跑上去,将地上的小娃抱起来,帮他拍掉身上的土,裹在怀里安慰。
此时的天已经彻底黑了,夜幕降临,四周一片阒静,头顶猫头鹰和不知名怪鸟一直在叫。
方才他说前面有官衙,不过是诈那人而已,附近其实是马场,那鼓声便是用来训练马脱敏的,马是一种虽然矫健强大,却性格胆小敏感的动物,极其容易受惊和失控,如果真的要用来投入生产活动,靠进人群,或者用来当赛马和战马,必须都要进行一定的脱敏训练。
他小的时候,爹是牲口贩子,每年有一段时间都去外地贩良马,也经常帮别人训练马,他自己耳濡目染,自然有所了解。
那鼓声,正像衙门升堂用的登闻鼓,恐怕也是这个,吓退了拐子。
严霁楼把目光从远处的暗巷收回。
怀里的娃儿一直在哭,严霁楼以为他受了惊,只听见那小孩吧唧着小嘴,一直含糊不清地念叨,严霁楼把耳朵凑过去,细细听了好几遍,才知道他说的是“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