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那端的人们笑成一团,凌厉却一时没有接茬。他们说得一点没错,他是想回去,从来这儿的第一天就想回去。受不了积灰积油的木板凳,不愿走雨后泥泞不堪的田间小路,无法忍耐时断时续的网络信号,也不想过这只能望着天空发呆,傍晚无聊到陪两个小孩散步的日子。
咖啡机、游戏厅、24英寸高清大屏、西餐厅、小酒馆、无论何时出门都能光顾的便利店、一年四季未曾有过间断的艺术展,他没有一刻不想念。可是他们一口一个城里、乡下地叫,竟然叫他心里莫名地不是滋味。眼前交织着闪过许多画面,最近的是他方才斜倚车窗,望见树枝交错地遮挡之下广袤湖面上的月光如雪。你们有多了不起呢?他模模糊糊地想。不过这念头一闪而过,只落作心头的一点堵。他还是开了口,语气是理想中的不耐烦:“可不是么?连外卖都没有,烦得要死,再也不来了。”
话音刚落,电话那端又炸裂开:“外卖都没有?那你这段时间怎么活下来的?”凌厉随口应几声,懒懒地将头靠在枕头上。
又有新的朋友进入通话,话题很快转走,他似关心又似走神地听着,不知怎的,闻听在书店门口为了六十块钱就欣喜若狂,又一本正经地整理纸钞放回口袋的样子,在脑海里怎样也挥不走。总是计较着花费多少的人,他本来是最讨厌的,到了这儿倒是懂得了什么叫做无奈。
他曾不小心听见凌云跟闻听聊天。凌云忿忿地,与闻听抱怨马千傲的目中无人、虚张声势。有什么好骄傲的?一副自己多牛的样子,还感觉他有点欺负你!凌云打抱不平。他都这样子了,你怎么还不讨厌他?还要和他一起玩?
闻听露出意外的表情,开口却未否认马千傲欺负人的事实,他有时是有点过分。原来闻听不是迟钝地一无所知,凌厉暗忖。既然知道是欺负,那还不反抗?差点要给他冠以懦弱的罪名,便听他继续说,但是没什么好讨厌的,他也只是虚张声势。闻听摇摇头,顿了片刻道,我们其实一样,出不去的人都可怜,我讨厌不起来。
思绪一旦起了头,就变得难以遏制,像钻进裸露肌肤里空调冷风一般,无声无形却也无法忽视。凌厉随意地聊过几句,随意找个借口退出通话,站起身将空调调回原先的温度。隔着木门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晚归的客人在上楼。噪声虽然烦人,但也无意地使他回了神。他自嘲地笑笑,未曾料到自己竟会如此地同情心泛滥,莫非是被这些日子村里居民之间时刻不停地家长里短影响同化。
这一夜入睡得很有一些迟缓,但在真正睡着后又极尽昏沉,第二天醒来已经将近正午。最近受到生物钟影响,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晚了,恐怕又要被小姨说。凌厉收拾洗漱完毕走进大厅,意外地看见客厅桌前一个熟悉的身影。简单的水色短袖下露出纤瘦的手臂,搁在坚硬的玻璃茶几上,肘关节泛出微微的粉红。闻听正埋头看书,指间握一支木头铅笔,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一旁的稿纸。
凌熙坐在吧台后对着电脑打字,没注意到凌厉的探头探脑。他挪过去,不知为什么压低了声音问:“闻听怎么来了?”
凌熙听见他的声音抬起头,打量一下四周,不回答问题,先反问道:“你干嘛鬼鬼祟祟?”
“有病。谁鬼鬼祟祟?”他理直气壮,声音却依旧低着,像怕惊动什么。
然而有的是人不识相,凌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响得一如以往、不知分寸:“哥,你才起啊。”
凌厉顿时无语,抿起嘴唇要转头,视线在半路率先与闻听相对视。闻听冲他大方地一笑,凌厉扯扯嘴角,不耐地回头与弟弟吵哪一天都少不了的架:“才起,怎么了?有意见?”随即快步越过他,去冰箱取昨天新买回来的鲜牛奶。
凌云一头雾水,懵地没来得及还嘴,只得可怜巴巴地问凌熙:“他咋了?”
“起床气吧,他不是都一直这样,呛来呛去的。”凌熙见怪不怪,“快吃午饭了,你帮我去院子里叫智杰进来。”
“行。”凌云摸摸后脑勺,但没有立刻动身,倚靠着吧台,隔着客厅叫闻听:“闻听,今天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闻听笑着对他点点头。凌云说声“好”,这才跑出门去喊智杰。
凌厉三两口喝完杯中的牛奶,嘴边沾上一圈白。他打开水龙头,用手掌接起一捧水胡乱地一抹,眼见着闻听朝这里走过来,直起身子问:“今天怎么一直在这?”
闻听看着他,表情有点不好意思:“上回看日出,你说我平时也能过来待着。今天正好爷爷一整天都不在家,我早晨就随身带了作业来,凌熙姐也说没问题,我今天就等晚上做完活再走啦。”他停下来,眼睛笑出弯弯的弧度,话音里带上调侃:“结果你一早上也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