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信里写的简单明确,家族已经给尤里安排好了一门婚事,未婚妻就是已故的金帐汗忙哥帖木儿最小的异母妹妹古丽别素,现在,两家父母已经交换了聘礼,尤里何时归乡,婚礼就何时举行。

尤里手里握着自己父亲的亲笔信,呆呆的发愣。古丽别素,他是认识的。这个女孩比他年长七岁,在蒙古女孩里算是秀丽的,但肤色比较黑。尤里记得年幼的自己与父亲一起去往忙哥帖木儿汗的金帐宣誓效忠时,这个女孩就端坐在一堆装扮的光鲜亮丽的蒙古贵妇人之间,显得有点不和谐。她穿的不够华丽,表情也不够喜庆,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点点女人样的忧伤。后来尤里才知道,就在那一天清晨,古丽别素刚死了母亲。

这女孩心思很细腻,也很会心疼人照顾人,当时的忙哥帖木儿汗是这样形容古丽别素的。汗的言语里已经有暗示在,尤里的父亲不会不明白。

尤里咬了咬牙,狠狠的将手中信折成小方块,塞进房间床下的隐藏着的小匣中。这匣子是他从故乡莫斯科带来的,里面只放最重要的东西。尤里知道伯颜肯定不会先于他破封看信,所以这门婚姻他本可以不告诉自己在这里的义父,但是尤里决定要诚实,因为他不能对在这里对他最好的人撒谎。

尤里爱自己父亲也爱自己的义父。伯颜是他在这个可诅咒的城市里的爸爸。在伯颜亲吻尤里雪白光洁的额头时,尤里感到一颗晶莹的泪滴进心里。伯颜什么也不说,但是尤里可以感到义父内心和他一同伤感。不自由的婚姻,无论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是终生的伤口,它无法被愈合,直至其中的一方死去。

米里哈死了,这个为伯颜生育了一个女孩的瞎眼歌伎撒手人寰,丢弃了她尚在人间苟活的丈夫和女儿。当伯颜一个人在夜晚就着灯烛的微光,阅读出自自己正妻手笔的信件的时候,一阵恼人的头痛袭击了他。

人,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了他,各自以他们不同的方式,放弃了这个世界。现在,伯颜感到孤独开始渐次侵入,深入骨髓的刺痛着他。这是他以前从未如此惧怕过的,是孤独令他惧怕,而不是死亡,更不是肉体的创伤与疼痛。

当你看着你曾经熟悉的一切,渐渐变得面目全非,当你看着你曾相处过的人,一个个离你而去时,你会体会到绝望的滋味。生命,不再令人欢悦,而是令你厌倦。

伯颜想到也里昔班,米里哈的离去把年幼的闺女留给了他。他将怎样安置他的小女儿。就象《圣经.旧约》的诗篇《雅歌》所说的:

“我家有一小妹,她的双乳尚未长成,我们该为她怎样办理?”

“她若是墙,我们要在其上建造银塔。她若是门,我们要用香柏木板围护她。”

伯颜默默的将妻子寄送来的信件攥在手里,他已经决心要为了也里昔班的未来而做一件事,替她寻一个匹配的男子做未来的丈夫。尽管这也是不自由的一种,但他别无选择。他担心自己的女儿如果现在不由他本人来定下婚配,将来一个异教徒很可能就会娶走了她。

伯颜拉过被来盖住了自己,躺在床上空想。他第一次开始想到自己的年纪,他似乎一晃就过了接近半辈子。他再过几许,就会成为一个半截身体已入棺材的人。虽然,他还至少有几十年可活,但是时光太快了。

头颅内似乎被绞紧了弦,一直在疼。伯颜感觉自己的眼皮不自主在跳动。他头痛的毛病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从他被从大宗正府的黑狱里释放,到现在,他的头痛一直没彻底好过。

他起身,翻出药盒,吃下一粒天王补心丹,然后再次躺倒,盖了被。丹药开始起了作用,他神魂飘忽起来,悠悠荡荡的在心识汇聚结成的海洋里沉浮,然后一点点的随着黑暗下沉,直到失去感知,陷入沉睡。

他又梦到了那头兽。那兽的形象就绣在他主人临幸他的床的床帏幔帐上。那绣工是极费功时的打籽绣,每绣下一针都要打一个米粒大小的小结,粒粒如珠,精细无比。那兽在轻纱薄透的幔帐上,随着由窗送入的微风缓慢飘动着。床幔下掩映着金搭子暖被,貂绒绣褥斜铺,幔帐内飘满清新洁净的柏籽香香气。

这香的味道多么的熟悉,伯颜想,这是他和安童两个人一同和他们的合汗在一张床上翻云覆雨时所燃的香的香气。以后只要他一闻到它,就会想起那一夜,他和安童在合汗的床上都做了些什么。

伯颜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又年轻了起来,他体内柔软,仍然颇具活力与生命的激情。深红色羊毛地毯上放置着一尊波斯炉,他提起自己长袍轻盈的下摆,岔开双腿站立在波斯炉孔眼内散出的袅袅香烟上,让炉内燃香熏染自己的衣服与双腿。烟气掩映下,是无尽的欲望。